复仇之碧落黄泉

我第一次拿剑时,人,还未及剑高;力,尚不及剑重。

练剑前,师父对我说,剑是君子之器,教你用剑,是要你用它来庇护珍爱的东西,而不是用来杀人,你要牢记。

我当时懵懵懂懂地点头,其实心中除了对地上那柄剑的好奇,和终于可以练剑的欣喜,哪里还装得进其他的东西。

笨拙地用双手抓起剑,将它勉强立在身前。那年我刚刚五岁。

十九年前,我呱呱坠地,却成了一个弃儿。

那年,大雪封山,师父出门拾柴,柴没拾到,却在破庙里捡到了蜷缩在篮子中嗷嗷待哺的我。

师父说,那日大雪漫天如鹅毛,北风呼啸似刀劈,可我的哭声比那风声还大,比那风劲还厉,所以不是他救了我,而是我救了自己。

我随了师父的姓,师父给我取名叫秋云,我成了师父收养的关门弟子。

我被师父养在身边,自幼就常见师父练剑。

自我记事以来,便见师父日日练剑,终年不怠,四季不懈。

春夏秋冬,四季有别,而师父的剑法四季不同。

春时,剑意绵绵像春风拂柳;夏时,剑风淋漓似雨打芭蕉;秋时,剑光闪闪若秋月流光;冬时,剑身轻灵如凉风回雪。

江湖中用剑之人不知凡几,而师父的剑,在我眼中,当是天下第一。

我觉得师父当被称之为“儒剑”,因为他出的每一剑总是三分凌厉、三分轻柔、三分儒雅,更带一分点到即止的谦和。

师父的剑,快似电光穿云,幻如繁华浮影,可却从无半点杀气。

我喜欢剑,喜欢师父的剑招,却不甚喜欢师父那不争、不戮的剑意。

于我看来,那不过是老人家归隐山林后用来养生的剑,仅此而已。

我有一个师兄,名叫魏飞天。

他大我八岁,早已下山而去。

我没见过他,却知道他在江湖上声名显赫。

我十七岁前从未涉身江湖,但却常常能在市井中听闻江湖的传说——关于我师兄的传说。

一生一死是别离,我师兄出手必见生死,所以江湖人称“魏别离”。

每一次我下山去给师父打酒,都能在酒馆里听到有人处三五成群,谈论魏别离在某天某地又杀了某一个江湖好手。每每听闻这些,我胸中便豪气澎湃,恨不得立马跑下山去,与师兄一起酣战江湖。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就跑去问师父,师兄为何如此厉害?我是不是也要像他那么强才能下山?

师父听罢,静默不语,起身走到门边,望着茅屋外那个碎铜片子缀成的风铃怔怔出神。

风铃在风中叮铃铃作响,空灵悦耳。

少顷,师父回过身,宠溺地摸摸我的头,并对我说道:“秋云,其实,单论剑法,你已经超过你师兄了。”

师父的话,令我不敢置信,我呆呆地望着他,而后的一瞬间,内心狂喜不已,因为我知道师父从不骗我。

我竟然超过了师兄!

然而,我的欣喜仅仅一刹那便被击得粉碎,因为师父说了另外一句话。

那时,茅草屋中檀香袅袅,如烟似雾,迷蒙缭绕。屋外风起铃动,叮叮轻鸣。

师父幽幽叹了口气,言语怅然间夹杂着几分萧索:“你师兄身负血海深仇,并不适合用剑,所以我教他的,是刀!”

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师父是会用刀的,而且他的刀也曾天下无双。

二十年前,江湖上有一个人号称“刀剑双绝”,他的名字叫做凌苍克。

走过江湖的人都说凌苍克是江湖中的一个神话,芙蓉玉楼天榜第一,剑榜第一,刀榜第一。武功,天下第一。

然而,凌苍克如彗星一般在江湖中一闪而过,他已经许久未曾现身于江湖,没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是生是死?

可尽管他人已不在江湖,而江湖中至今仍流传着他当年的传奇。

传言,当年凌苍克初出江湖,锋芒毕露,上嵩山,闯崆峒,斗点苍,战武当。一人一剑败尽天下高手。

更是在芙蓉玉楼口出狂言:时世平庸,放眼江湖,豪杰尽是竖子。

这一番话惹得整个江湖群情激奋,却奈何,偌大的江湖竟真的没有人是凌苍克十招之敌。

最后,江湖中人不得不请出少林寺中隐世许久的无慧大师来压制他。

那一年,嵩山之上,满山红叶如霞似锦。

就在这层林尽染的嵩山少林寺之内,聚集了大半个江湖,而大半个江湖来到少林寺,为的却只是看两个人的比武。

少林院中,站满了各方武林中人。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院中央的两个人。

凌苍克执剑,无慧赤手。

剑光流转似灵蛇出洞,迅如奔雷,势若斩龙。

无慧自袈裟之下伸出一指,以静制动,无招之式胜有招。

凌苍克一剑快过一剑,无慧一指强过一指。

剑与指在流光中交锋,真气倏然激荡,迸发出阵阵光华。

终于,三十几个回合后,“叮呤”一声脆响,凌苍克手中的剑断为三段。

无慧大师收回手指,双手合十施佛礼,淡然含笑道:“阿弥陀佛,施主承让了!”

怎料凌苍克看了看手中断剑,再看看无慧大师,突然眼中泛起兴奋的红光,他纵声大笑,状若癫狂。

无慧大师皱眉不解:“施主为何这般大笑?”

笑罢,凌苍克盯着无慧,目光灼灼:“自我下山以来,你是第一个值得我用刀的人!”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他说什么?用刀?此前从未有人见过凌苍克用刀,亦从未有人知道他会用刀。

凌苍克在少林寺的兵器架上随意取了一把刀,那是一把再寻常不过的刀,是寺内僧人常用来砍柴的刀。

就是这样一把普普通通的刀,却在凌苍克手中霎时绽放出了万种风情,徐徐刀影如鬼魅流光,仅一息之间,凌苍克便挥出了三刀。

无慧大师急忙甩动袈裟来挡,然而却只来得及挡住一刀。

第一刀,被无慧堪堪挡住。

第二刀,无慧项上佛珠散落一地。

第三刀,无慧口中鲜血狂喷,后退七步不止。

而凌苍克面不改色,单手执刀,直指无慧,那一把劈柴刀在其手中仿佛化身无双利刃,闪烁着绝世的光彩。

无慧勉强起身,脸色苍白如纸:“敢问施主所用是何种刀法?”

“一刀碧落,两刀黄泉。”凌苍克目光如炬,霸气无双。

“碧落黄泉,好一个碧落黄泉。老衲败了!”无慧大师转身进了佛殿,自此潜心修行佛法内功,之后十年未曾踏出佛舍半步。

此战之后,天下第一,凌苍克当之无愧。

而我的师父,那个终日麻衣布鞋,从不摸刀的老头,正是凌苍克,这是许久之后我才知道的事。

山中多清苦,怎敌市井江湖那般纷繁陆离,惹人艳羡。

月升日暮,叶落尘土,弹指间,我已练剑十二载。

自练剑有所成,我便一刻也不再愿意继续留在山上。

知徒莫若师,师父早已看出了我的心思,终于有一天,他开口问我:“秋云,你想下山去找你师兄?”

“嗯。”我眼含希冀,望着师父点点头。

师父沉吟片刻,伸手拍拍我的肩膀:“那你下山去吧。”

我惊喜异常:“师父?”

师父笑了笑:“鹰不展翅终不知天高,你大了,也该下山去见见这偌大的江湖了。”

“那我去收拾细软,明日便下山。”我急不可耐地蹿起身,跑进茅屋中收拾东西。

“随你。”师父的声音在我背后轻轻缓缓,我没看到,那时他望着山下,神情平静祥和,却有着几分难掩的落寞。

我终于还是下山了。带着初出江湖的豪情,我拜别师父。

我满心都是江湖,丝毫没有察觉,我转身下山的前一刻,师父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背更驼了,整个人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彼时,我正深陷即将仗剑江湖的狂喜之中,眼耳心思都去了山下,哪里还察觉得到师父的些许变化。

只晓得师父似乎站在我身后嘟囔了几句什么,但那些低声的言语很快被风打碎在山间,消散得无踪无影,我什么都没有听清,只听见了山下刀光剑影的召唤。

我自山头凭空一跃,似鱼入大海,若龙出升天,从此山外任我逍遥。

“告诉他,该回来的时候就回来!我等不得他太久了!”

掠身至半山腰,山上骤然传来师父的一声长啸,我浑身一震。

大概是师父想师兄了,我这般想着,再次迈开步子走下山去。

江湖虽大,可想找我师兄真的很容易,因为江湖市井几乎每天都有他的消息传来。

“魏飞天仗剑击杀成峰山庄庄主陆侧。”

“漠北十三鹰联手袭杀魏飞天,皆被击毙在望春湖畔,无一生还。”

“血刀门举门寻仇,魏飞天怒而抽刀,血染白衣,血刀门满门喋血,无一活口。”

我一路听着这些消息,追着消息传来的方向,一路寻去。

终于,在一家客栈里,我找到了他。

那天,我听人说魏飞天就在前面的客栈里,于是带着满腔的激动,冒失地冲进了客栈。我一眼便看到了静静坐在墙角喝茶的他。虽然我此前并不曾见过他的模样,但我可以确定,那就是他。

客栈一楼所有的桌子都坐满了人,所有人都将目光汇聚在魏飞天身上,每双眼睛里闪烁的,都是如出一辙的凶神恶煞。

我冲进客栈后,所有的目光霎时惊动,向我投射而来,如出一辙的凌厉。

一时间,我在刀剑般锐利的目光中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凛凛杀机里,我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到师兄的桌前,强挤出一丝笑,在众人惊疑中,叫了一声师兄。

然而,师兄看都未看我一眼,只是静静地喝自己的茶,似乎我根本就不存在。

我感到一道道目光似刀般扎在我身上,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使得冷汗缓缓从我额头滑过。

他终于抬头淡淡斜瞥了我一眼,双眼中没有任何情感,语气更是冷淡:“老头子让你来找我的?”

我低眉道:“是。”

“他有话叫你带给我?”语气比他杯中粗劣的茶水还要平淡。

“师父想你了,叫你该回去的时候就尽快回去!”我强挤出一丝笑。

魏飞天亘古冰冷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茶,喝完了吗?”

说前一句时,他的眼光在我身上,声音很淡,待到后一句时,他的眸子扫向了那些杀气难掩的江湖中人,一声冷喝。

客栈里顿时响起一阵桌椅碰撞的响动,除了我与师兄魏飞天,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楼中男女老少杀意难掩,刀枪剑戟皆已露出锋芒。

为首一个刀疤脸,狞笑一声:“魏飞天,今天叫你插翅难飞!”

一场杀戮在我猝不及防间陡然爆发。

刀光剑影里上演着血肉横飞,残肢断腿比饭桌上摆放的菜还要多些。四散弥漫的腥气里,我害怕极了。

那些自诩江湖豪客的家伙,在师兄手中不过土鸡瓦狗,短短半柱香的时间,都成了冰冷的尸体。

期间,我呕吐了三回,脸色苍白如那年封山的雪。

师兄站在一片血泊中,慢慢擦去刀上的血迹,眼中无喜无悲。

我呆呆地望着一地残尸,久久未能回神。

然而,看得久了,那些原本的不适竟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胸中渐渐升起一种莫名的兴奋。原来这就是江湖,这就是所谓的血雨腥风!

师兄收起刀,转头望向我。

我抬头与他对视,目光交汇处,兴奋与淡漠的不同竟是那般分明。

我察觉到师兄微微皱了皱眉。

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客栈。

我快步跟上,这一跟便是两年。

这两年里,师兄杀的人越来越多,仇家也越来越多,尽管每一个来寻仇的,结局都不过是留下一具冰凉的尸体,可他们仍是如飞蛾扑火般前仆后继。

这就是仇恨的力量吗?为什么这么多人不惜以命相搏,明知一死,也要前来报仇?我不懂。

但我知道,我越来越不爱练剑,我想跟师兄学刀,杀人的刀。

用刀讲道理,比用嘴,用剑,来得都快,都省力,都能让我满足。

这一次,来找师兄寻仇的,是塞外的一个帮派,结果一如既往,没留下一个活口。

师兄在一地尸体中擦刀,神情专注却悲伤。

是的,悲伤。

这是这两年中我在师兄身上看到的唯一情绪,每次杀过人之后,他都是这般模样。

“师兄,既然你不忍心杀他们,为什么还一定要取他们的性命?”终于有一次,我站在宛如修罗地狱的尸堆血河中,疑惑地问他。

师兄一怔,许久后缓缓说道:“有仇就要报,报不了仇就被杀,这是江湖的规矩。”

“可——冤冤相报何时了?”看着那一地的尸体,我突然有点于心不忍,这是此前我从未有过的情绪。

“死了,再大、再难的仇也都与你无关了,这是一种解脱,我在帮他们。”

彼时,天上一只大雁飞过,发出轻轻的哀鸣。师兄抬头望去,竟然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他笑,那一抹笑,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气,使我整个人从天灵盖凉到了脚底。

他冷冰冰地看着手里的刀,喃喃自语:“有仇就要报,有刀就要杀人,不见生死,哪里懂得什么是碧落黄泉。”

江湖中人不知是被杀怕了,还是被杀净了。半年后,再也没有成群结队的人来找师兄寻仇。

师兄的江湖绰号也从“魏别离”变成了“刀鬼”。

夜半哭声,刀鬼索命,无常出手杀无常,阎王敢拦斩阎王。

师兄亦不再四处走动,他停在一个破庙里,开始一夜一夜地擦刀。

终于,有一天,他不再擦那柄饮过千人血的刀,迈步出了破庙。

“师兄,去哪里?”我急忙跟上。

“刀已成。该我回去报仇了!”

我一早便听师傅说过,师兄有血海深仇,那似是一桩灭门之恨,大概正是源于此,他才这般冷淡薄凉。

我抬头望望天,天朗气清,清风和煦,恰是杀人寻仇的好时光。

这些年师兄杀人从不让我帮忙,可我在一旁看着,却也偷学了他的刀法。

碧落三十六,黄泉七十二。两套刀法,我已经烂熟于心。

希望师兄报了仇解开了心结之后,便可以有所改变,真正指点我练刀。想到这里,我嫌弃地正了正腰里的剑,不中用还碍事的东西,我皱皱眉,快步追上师兄。

师兄一路向西,越来越近的,却是那个我初入江湖的地方。

原来,师兄报仇之前要回来拜见师父。

偷偷看看师兄,我的心里有着难以言表的雀跃,下山三年许,不知师父如今身体如何,虽然我从来不说,但我真的很想他。

江湖虽好,可归根结底,在我内心深处还是比不得那一茅草屋。

鲜衣怒马也好,快意恩仇也罢,终究敌不过破草屋前,师父手里那个小破瓦盆里煮出来的土豆让我留恋。

越想心里便越急着回去,明明已经很近,却仍不住埋怨路途久远。

再次偷偷打量师兄的脸色,想看看他是否如我这般兴奋。

可我失望了,他的面庞一如既往的冷峻,似万古不化的坚冰,不,似乎更冷了几分。

我们回到山中的时候,师父一如既往地正在茅屋前煮粥。

正在石锅前煮菜粥的师父听到声响,抬头,望见我,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回来啦?”

“嗯,师父,你看还有谁回来了!”

师父望向我身后,脸上的笑容缓缓退去:“回来了?”

“嗯。”

“吃粥。”

“好。”

师徒三个围在一起吃粥,气氛却诡异得让我难明。

“吃得习惯?”师父淡淡地问道。

“与从前一样。”师兄垂眸。

“再来一碗?”

“饱了。”师兄吃完一碗菜粥,抬起头,目光炯炯地望着师父。

师父缓缓起身,走进屋里,不一会儿捧着一把刀走了出来,“来吧。”

师兄也站起身,缓缓抽出了刀,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郑重。

“师父——师兄——你们?”

“秋云,一会儿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怪我和你师兄!”师父认真告诫我,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神经紧绷,狠狠咬了咬嘴唇,心中浮上一抹阴沉,心里只希望仅仅是师父在考验师兄的武艺。

刀与刀空中撞击。

一样的招式,却是不一样的风采,师父的刀温钝谦和,师兄的刀狠厉果决。

一招,两招,十招,五十招……

师兄眼中混杂着狂热与恨意,终于不再留情:“老头子,这两刀我还你!一刀从天碧落,一刀入地黄泉!”

“哈哈……好!”师父豪情肆意,原本佝偻的身子挺了起来,仿佛又变回了当年的凌苍克。

可是,下一瞬,师父手中的钢刀断作三节,胸口两道刀痕深可见骨,霎时鲜血血喷如泉。他太老了,老到即便知道招式也接不住了。

“你为什么不挡!为什么!你在让我吗?你说话!”看到师父瘫坐在地上,一身血迹,师兄怒吼,满脸痛苦。

“师父!”我同样惊惧怒吼,奔向前来。

师父用凌厉的眼光制止向前冲的我,口中大口大口地咳血:“飞天,不是——我不挡,我,我挡不住了,你——你已经——超过我了!碧落黄泉,生死不见,你——你已经懂了这刀法的真谛!”

师兄双眼血红,比师父身上的血还要红。

“飞天,师父这一生只对不起你一个人。魏家上下一百三十六口,我杀错了!是我误中了小人的奸计,害得你家破人亡。为师一辈子无愧于心,只那一次——今天为师把这条命还你。如果还不够,为师下辈子为你做牛做马来偿还,只望你不要为难你师弟!”

师父露出肝肠寸断的笑容望向我:“秋云,你师兄有苦衷,都是为师的错,不要报仇——好好练剑——”

说罢,师父突然拿刀自刎。血霎时喷涌,触目惊心。

我没能来得及阻止,师父的血溅了我一脸,温热猩红,如那些被师兄杀了的人的血一样。

师兄凄然一笑,重重跪在地上,先是纵声狂笑,而后嘶声嚎哭,状若癫狂:“为什么教我练刀,为什么告诉我真相?瞒我一辈子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我报仇!为什么!”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缓缓抽出剑,面如铁色:“拿起你的刀!”

“嗯?”师兄猩红的眼眸中流满诧异。

我嘶声爆喝:“拿刀!我要为师父报仇!”

“不,师父说过,剑,是用来守护的。刀,才用来杀人!”师兄惨淡一笑,拾刀刺入左胸,我虽有心横剑阻止,却终究是慢他一步。

“师——师父,你养我——这么多年,仇是——仇,恩——是恩。仇,我今——天报了,恩,也——今天还。如果——有来世,能——能再做师徒,请——教我——用剑。”

一切都来得那般突然。

我站在两具渐渐冰冷的尸体间缓缓跪下,感到了从所未有的寒冷和恐惧。

对仇恨的恐惧,仿佛一双手,死死抓紧了我的心脏,那是比死还要难受百倍的痛苦。

我为什么什么都做不了?

我的剑静静躺在一旁,像是在嘲笑我的无能。

后来,我安葬了师父与师兄,再次下山,想去找到一个答案。

在江湖中几经周折,我终于知道了当年发生过什么。

师父当年打败无慧大师,成了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风光一时无二。

芙蓉玉楼亲自为他开楼庆贺,师父豪气冲天,硬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掳走了当时芙蓉玉楼的头牌沐云水。

师父与沐云水情投意合,使得那芙蓉玉楼的楼主也无可奈何。

可就在师父意气风发之时,遭人设计暗算。

那一次师父在围困中血战而出,可沐云水却中箭而亡。失去理智的师父听信了别有用心之人的话,认为是江南魏家杀害了沐云水,提刀杀上门去,魏家一百三十七口,只有师兄一个人活了下来。

当时师兄刚刚会走,已经杀红了眼的师父,看到这个挪着藕节般小腿爬到自己身边的孩子,不知为何,突然心软了。

再后来,师父知道了这一切都是阴谋,他深受打击,从此隐姓埋名,带着师兄退出了江湖。

师父在师兄六岁时便开始教他练刀,十三岁时告诉了他所有的事情。

那以后,练刀报仇就成了师兄活着的唯一意义。

至于我找到那个有关仇恨的答案,却已经是十几年后了……

浪迹江湖十数载,见过了许许多多的杀与被杀,复仇与被复仇,我终于有所明白。

世间事,大多事与愿违,人在江湖,难免身不由己。悲苦难言者多如繁星,复仇也好,杀人也罢,秉持本心、不怨不悔者才是江湖好儿郎。

碧落黄泉,恩恩怨怨,生生死死,不过尔尔。

我喜欢刀,却情愿一辈子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