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之离恨
1
1949年11月,广州得到了全面解放。
同月,我以记者的身份进入广州城,行走在大街小巷,记录解放后的广州民生。
广州无春秋,11月初的天气,阳光尚且炙毒,余热犹存。
我遇到那个名叫赵承简的老人时,正是11月里最热的一天。
那天,走了几条街的我早已口干舌燥,于是在城东随意敲开了一家院门,想进去讨一口水喝。
院子里,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正静静躺在一棵树下打盹。树荫如盖,斑驳的光影洒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一片岁月沉淀的祥和。
害怕打扰到老人家小憩,我轻轻转身想要离去。
转身之际,却有一个悠悠淡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伙子,有事儿?”
我回过头,看到老人家已经睁开了眼睛,便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大爷,天太热,我想讨杯水喝。”
“这儿有井,自己打吧。”大爷笑呵呵地把手指向树旁不远处的水井。
“谢谢您嘞!”
最后,我毫无顾忌地捧着一大壶清凉清凉的井水,在老人的示意下,坐在树下的小马扎上牛饮解渴。
太阳的光芒自树梢上照下来,我接过老人家递来的一把闲置在旁的蒲扇,轻轻扇起风,并借机与老人家攀谈起来。
老人颇有学识,又极为健谈,在午后热气蒸腾的小院里,他对我说起了许多过往发生在广州城的旧事。
故事之余,我打量样式古朴的小院,出声问:“您一直住在这院子里?”
“是啊,不舍得搬走。”老人用手摸摸身边的树,叹道,“一晃这么多年了啊。”
“大爷,您是舍不得这院子,亦或是在等什么人吗?”我察觉到老人话里似乎另有隐情。
“是在等,也是在陪,一辈子了。”大爷抬头望望头顶的天,眼神中有一些我当时并不能解读的岁月惆怅。
“能告诉我您是在等谁吗?或许我能帮您找找他,我是个记者。”
老人家看看我,微微一笑,那笑容在阳光中竟是那般生动。
那天下午,他在树下对我讲了他的故事。
他告诉我,他叫赵承简,他等的那个人叫林清宛,是他妻子。
2
1900年,正值清廷腐朽,百姓困苦,家国危亡之际。
那年10月,郑士良奉孙中山先生的命令,在惠州发动革命起义。
起义的首场战斗便取得了骄人的胜利,一击即胜的战况大大鼓舞了义军,士气顷刻高涨。同一时间,各地党会与爱国志士纷纷前来投奔,短短几天内,义军的数量就达到了两万余人。
当时的两广总督德寿在得知了惠州起义的消息后,大惊失色,忙调派大队清军前往惠州,对革命军进行镇压。
大量清军的到达,使得郑士良的起义军处境危急,惠州局势顷刻变得紧张起来。
而此时,在广州,有一批以史坚如为首的兴中会成员为了响应郑士良,以缓解他在惠州所面临的压力,秘密制定行动,准备刺杀德寿,从而在后方制造混乱来扰乱清军的军心。
1900年10月12日,按照行动制定的计划,史坚如秘密到达广州,负责与他接头的便是赵承简与林清宛夫妇。
当时的林清宛是兴中会的一员,她出生于书香世家,为人知书达理,善良婉约,是一个漂亮聪慧、识大体、有远见的女子。她幼时便常随其父走南闯北,很早就意识到了清政府的腐败与无能,所以在成年之后,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拥护孙中山先生的政治思想,投身了革命事业。
赵承简,曾是苏杭一带有名的晚清举人,他为人正直通达,性情儒雅,学识渊博,可谓博古通今。作为一名读书人,他同样看到了清政府的腐朽软弱,对于清朝政府弱而不争的现状极为愤怒,故而对于妻子投身革命之事分外支持。
史坚如在来广州之前,就已经制定好了详细的行动计划,并筹备了两百磅炸药用以此次暗杀行动。
在赵承简夫妇的帮助下,史坚如租赁到了德寿府邸后花园附近的宅院。在此,他与赵承简夫妇商议,从宅院中挖出一条地道,直通到德寿卧房下面,在那里放好炸药,然后于深夜里炸死德寿。
此后,史坚如便极少露面,每日藏身屋中挖掘地道,林清宛则每日避过坊间中人,来给他送饭。
这一日天色已晚,赵承简不放心林清宛孤身一人前往,便陪同她一起来到这所宅院。
“你们夫妻二人可真恩爱!”整日的挖掘,使得史坚如又饿又累,此时大口吞咽着林清宛送来的饭菜,有些羡慕地对两人说道。
林清宛羞涩一笑,轻轻靠在赵承简身上。
赵承简也满脸笑意,搂住林清宛的肩膀,眼中宠溺之情毫不掩饰。
“得得得,我看你们夫妻还是走吧,在这里徒惹我这单身汉气恼!”史坚如调笑道,“回头再误了我的大事!”
赵承简笑道:“那怎么行,一会儿待你吃完,我也帮你挖一挖。”
林清宛柔声道:“最好能快些挖好。”
“好。”史坚如嘴里含糊不清,眼中却异常坚定。
待史坚如三口两口吃光了碗里的饭,赵承简也挽起长衫的袖口,拿过铲子,帮着史坚如一道挖起来。可赵承简一个读书人,从没干过什么重活,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没挖几下便已然是汗流浃背,只好先退出地道,准备褪去长衫。
林清宛看着满脸汗珠的赵承简,有些心疼地掏出手帕,上前为他擦汗。
史坚如在地道里回头,刚巧看到这一幕,无奈道:“承简兄,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吧。你们在这儿,我反而挖不快!”
赵承简张张口,有些不好意思。
却见史坚如嘴角扬起一抹笑,指指那地道深处,“这个位置,已经足够了!”
他目光炯炯,望着赵承简夫妻二人,“你们两个先回家准备去吧,明晚我就会动手。待炸死德寿这狗官,我们就一起乘船去香港见中山先生。”
赵承简看着那已经挖得差不多的地道,满眼喜色掩饰不住,郑重地对史坚如点了点头。
林清宛则轻声对史坚如叮嘱道:“你小心些。”
3
赵承简与林清宛回到家时,夜已经深了。
一进屋,赵承简便疲惫地仰面躺在床上,刚刚挥了几次铲子,使得他这身子像是散了架一般。
看着这般模样的赵承简,林清宛笑着摇头,转身进了后屋。
不一会儿,她端过盛着热水的木盆,放在床边,蹲着伸手脱去了赵承简的鞋袜,轻轻将他的双脚按进热水中。
赵承简舒服地呻吟了一声,缓缓出声:“希望明晚坚如兄能一次成功,这样,惠州那边的压力定然会小些。”
林清宛抬腕抚了抚额前滑落的头发,柔声道:“嗯,如果这次革命能彻底成功便好了!”
“是啊。”
手里轻轻揉着赵承简的脚,床上渐渐传来赵承简均匀的呼吸声。
看来真是累坏了,林清宛笑了笑,缓缓站起身,简单活动了一下,然后想悄悄搬起木盆走到一边的椅子旁自己也洗一洗。
就在这时,赵承简却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在林清宛的一声惊呼中,赵承简“哈哈”笑着将她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然后蹲下帮她褪去鞋袜。
林清宛嗔怪:“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了。”
“嘿嘿,骗你的而已。”赵承简轻车熟路地趿拉着鞋,蹲在地上认真地帮林清宛洗起脚来。洗着洗着,他突然轻轻唤道,“阿宛?”
“嗯?”
“等到了香港,局势稳定些了,我们要个孩子吧!”赵承简痴痴地望着手中的一双玉足,轻声道。
“呸。”一抹红霞飘上来林清宛的脸颊,她轻轻啐了一口,“谁说要给你生孩子了。”
“有个孩子,咱们家才热闹些。”赵承简抬起头,一脸认真。
“那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林清宛坐起身,双手拄着桃腮,痴痴地望着他。
“女孩儿。女孩像你,又漂亮又可爱。”赵承简的眼里绽放着渴望的光。
“可我喜欢男孩儿,像你一样乖乖的,会读书,想想都招人疼。”林清宛脸上也浮起一层母性的光辉,一双眼睛变得亮晶晶的。
赵承简傻傻地笑了两声,腆着脸道:“那就生两个吧。”
林清宛笑骂:“得寸进尺!罚你给前院里种的树浇水,对了,那盆兰花也要浇。”
赵承简一脸苦相,“明天就要走了,还浇它做什么?”
林清宛眉眼一瞪,伸手去揪他的耳朵,“人要活,树和花就不要活了吗?”
“哎呦——好好好,我浇,我浇还不行吗?”赵承简讨饶道。
4
10月27日晚,史坚如在地道尽头放好了炸药。
点燃导火线后,他锁上房门,迅速撤离,赶到了开往香港的轮船上。
此时,船离开走尚有一盏茶的时间,赵承简夫妇二人与前来接应的兴中会成员也早已在轮船上等候。
然而,过了预定的爆炸时间,德寿府邸的方向却仍不见动静。史坚如大惊,他估计炸药因故未爆,于是毅然决定让赵承简夫妻二人先行避走香港,由他自己回去再次引爆炸药。
赵承简与林清宛坚决不肯,执意要等他。史坚如苦苦劝说,奈何两人心意已决,无奈之下,史坚如只得尊重两人的决定。最终,三人告别了前来接应的人,一同返回了广州城。
史坚如在赵承简的陪同下重新回到了那所房子,才发现导火索因地道内过于潮湿而在中途熄灭了。
于是,史坚如让赵承简先回家去等他,而他则忍着饥饿守在屋内,一直等到第二天凌晨,估计德寿已回到卧室安歇,又一次点燃了导火索。眼看着导火索吐着火舌燃向地道的那一端,史坚如才迅速撤离。
他这次与赵承简夫妇约定不立即登船,而是到他们家中静候消息。
在赵承简家中等了一会儿,他们终于等到了那惊天动地的爆炸之声。
5
史坚如执意要去确认德寿的生死。
赵承简苦苦劝阻道:“此前你入住那地道所在的房子,必有人见过,你若是去了,定然被官兵抓到!你不能去!”
史坚如断然摇头,“若是不确定德寿已死,我心里不踏实!”
赵承简咬咬牙,“我去,当初租房子是你与阿宛一起去的,他们没怎么见过我,我去相对安全一些。”
“你……”史坚如迟疑。
“别说了,你带着阿宛先行上船,我确认了消息,随后就到!”赵承简急声道。
“可……”
“快走吧,不然一会儿来不及了!”赵承简低声喝道。
“好,那你速去速回!”
林清宛咬着嘴唇,眼中满是担忧,可她看到赵承简眼中的那份坚持,最后只轻轻说了声:“你万万小心!”
赵承简点点头,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6
德寿并没有死,赵承简亲眼看见德寿满脸铁青地站在府中调兵遣将,整府的兵丁都杀气腾腾。
赵承简大惊,忙从人群中抽身,大步奔向码头。
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在他到达码头时,早有官兵将码头围得犹如铁通一般,严禁任何人出入。
心急如焚的赵承简根本进不得前,只能在躁动的人群中踮脚远眺,急切地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这时,又有一波官差走过来维持秩序,刚巧赵承简身旁有一人与那为首的差人相熟,上前小声询问里面出了什么事。
只听官差冷哼一声:“抓革命党!”
“抓到了吗?”那人言语中带着讨好。
“抓到了几个有嫌疑的,还有几个反抗,被当场杀了,尸体丢入海中喂鱼了!”正说着,那官差看到一大群官兵从港口走出来,他当即指指里面几个被押解的人,冲着人群大声喝道,“哼!看见没?这就是闹革命的下场!退后!都退后!”
赵承简顺着那人的指尖望去,在那被绑缚的几个人中赫然看到了满脸伤痕的史坚如。他咬着牙再细细望去,却没发现林清宛的身影,想到刚才那官差所言,身子一晃,如遭雷击。
史坚如被官兵五花大绑地押走了。
官兵撤走后,赵承简冲进码头,到处寻找,却依旧找不见林清宛的身影。他发了疯似的四处抓人询问,有人告诉他说,刚刚有几个人被杀了,尸体扔进了海里,其中就有两个女的。
赵承简听后眦目欲裂,恨不得立马冲到府衙去拼命,却突然被一个人从身后死死拽住,将他向港口外拖。
赵承简双目猩红,已经失去理智,当下大吼大叫,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那人死死抱住他,在他耳边低喝道:“这附近定有官府的眼线!你想死吗?不想报仇了?”
赵承简一下子泄了气,双目无神,泪水奔流不止,任由身后那人拖回了城里。
后来赵承简得知,这个拉住自己的人名叫孟良,也是一个革命人,却非兴中会成员,因此并没有参与这一次刺杀德寿的行动。孟良去港口,也是因为听说出了事,想看看能不能救下一些同道中人。结果,带回了失去理智的赵承简。
史坚如被捕的第二天,德寿亲自领兵离开了广州城。
广州暂时交由魏武成管理,而魏武成为了确立威信,当天下午便当众处死了史坚如,曝尸三天,以儆效尤。
事后,孟良告诉赵承简,当时搜查港口的就是这个魏武成,就是他残忍地在船上杀害了好几条性命!
7
故事听到这里,我不胜唏嘘,身旁老人也开始望着天边的夕阳默默不语。一时间,我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
这一年来,我随军而行,过长江,打广州,也算是见惯了生死别离,可这一颗心好在还没有麻木,那些死别时的苦楚,反倒令我对此刻老人的心情能够感同身受。
正当我不知如何去化解老人的悲伤之时,老人倒是自嘲般的笑了,“老了老了,想想事情就走了神。”
我连连摆手,“没关系。”
老人慢悠悠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我夫人死后,我常常给她写信,但大多都烧寄了过去,就这一封,因为墨迹晕了,我怕她在那边怪我不细致,就没敢寄,反倒留了下来。时时揣在兜里,无事时自己看看,也是个念想。”
我轻轻接过那张已经摩挲得格外毛糙、看起来陈旧不堪的纸张,静静读去——
宛:
明月姣姣清如水,水中不见梦中人!
阿宛,你可知,我有多念你!
今夜是难得的月色,清亮明润,通透可人。
然而于我眼中,却不过悲光流霜。
你不在,世间已再无月色。
纵然再美的,亦不过过眼云烟。
微之有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此两句,将我胸中所有,一言蔽之。
这么多年,只有你的笑,是我见过最美的风华。
我疼惜你,你是我生命里最绚烂的月光。
得以遇见,是我前世修来的福缘,值得用整个余生来书写庆幸。
然而今日,我于深夜哀思,伸手欲揽处空空如也,才发现,今晚寒凉的,不止夜色。
明月如镜,照尽相思,相思似毒,凄神蚀骨。
此去经年,阴阳两隔,生死相别,残生茫茫。
庆幸之情已不复,我的生命里,徒剩仓皇。
在字里行间,我穿过茫茫岁月阻隔,仿佛依稀看得见,那天夜里,皓月当空,盈润如盘,是说不出的圆满。
看得到,年轻孤苦的赵先生回到家中,已是饥肠辘辘,吃一个冷馒头充饥,偶然抬头,望着天边那一轮姣姣若水的月色,思念起他心中的人,浸没于一江凄楚。
他于一片寒凉夜色中默默回屋,执笔,在纸上缓缓写下了这些话。行笔至尾,执笔的手再也止不住颤抖,哽咽变作泣不成声的悲痛,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纸上,精巧的字迹渐渐晕成一团一团,好似一朵朵墨色的残花。
看罢,我心有伤怀,却仍旧选择由衷称赞:“老先生写得真好。”
老先生听了,笑得很是开心。
望着大笑的老先生,我心中却不住慨叹:人生在世,着实世事无常。人常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却难免天上玉轮月月圆满,而地上人经年不复成双。
明月如镜,照尽了世上的悲欢离合;相思似毒,蚀透了月色里孤零之人的骨。
8
老先生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伤心过度的赵承简大病一场,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
清醒后,便一个人坐在院中的树下发呆,不言不语,常常独自流泪,一连几天,既不吃饭也不喝水。
孟良劝他,他也不理,整日浑浑噩噩,面色苍白如纸,双眼凹陷,本来便瘦弱的身躯愈发干瘪,状如行尸走肉。
看着他一日一日消沉枯瘦下去,孟良终于忍无可忍,对他当头大骂,骂他是指不上的废物,原本还指望他能与自己一起联手行事,说不准还能杀了魏武成,为那些屈死的忠义之士报仇,却不曾想救回来一个如此糟粕之人!
赵承简被孟良一通大骂,微微缓过一些神来,也暗恨起自己的无用。
孟良见自己的一番大骂,让赵承简原本木然的双眼多了几分神色,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他劝说道,把身体养好,未必不能报仇!茶饭不思,最后只能是什么也做不了!
在孟良的苦口婆心下,赵承简总算是缓过了一些生气,虽然少言寡笑,却也算开始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并开始咬着牙苦学一些强身健体的技艺。
又过了些时日,孟良觉得赵承简的精神恢复了些,更难得的是,身体也愈发健壮起来,不再似前时那书生般的羸弱模样。
对此,孟良每每看到院中那些大大小小的用来锻炼的石头,再看看赵承简渐生老茧的双手,都不胜唏嘘。
赵承简经常找孟良商议要如何杀了魏武成,奈何商议来商议去,制定了诸多计划,却也找不到机会。时间一点点流逝,转眼两年已过。
终于,在第三年,两人等到了一个机会,魏武成要大肆改造两广总督府,重新布置林木风景,故而在院中挖了多处深坑,准备移植新的林木。与此同时,魏武成有个小儿子五岁了,需要招一个启蒙先生。
赵承简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他可以用教书先生的身份进两广总督府,事先查看好地形,孟良再混进府中,趁人不备,偷偷在院中合适位置的深坑里埋上炸药,找寻时机炸死魏武成。
9
赵承简曾是当朝举人,因此想谋求个启蒙先生的差事可谓是毫不费力。
一转眼,他进入魏府已两月有余,白天教书观察魏府,晚上回家准备报仇,两头奔走,无喜无悲。
教书之余,他时长在府中四处走动,观察哪里是放置炸药的最好地点。
魏武成府中由于要重新布置山水,建材木料随处可见,坑坑洼洼的地面亦比比皆是。
负责魏武成府里风景布置的是爱抽洋烟的二管家,他见赵承简时常在府中闲逛,以为他是在研究府中新的山水布景,叼着烟卷走过来道:“赵举人,不如我带你转转。”
赵承简不便拒绝,只好笑着说:“有劳了。”
二管家抽着烟卷,带着赵承简四处闲逛,他一边抽烟,一边炫耀似的为赵承简介绍府中亭台的种种风水布局。
赵承简看着这位二管家嘴里的烟卷一根接着一根,抽完便随手扔在地上,心道这是个粗鄙之人,利用他刚巧可以更好地熟悉这栋院子。
二管家不知赵承简心中所思所想,依旧是烟不离手,积极主动地带着赵承简将府内各处看了个遍。
终于,赵承简在院中选好了多处位置,暗暗记于心中。
与此同时,孟良也以木工的身份混进了魏武成的府中,两人利用一些没人的时机,偷偷在树坑、假山后埋下了一包又一包的炸药。
时机已到,孟良请示了强国会的领导人,决定要行事了。
即将行事的前一天夜里,赵承简突然梦见了林清宛,于梦中惊醒的他披上衣服,走到院里怔怔地小坐了一会儿。他起身回屋浇了浇花,又侍弄了几下院中的树,最后坐在桌旁,静静提笔写了一封信。
吾妻阿宛,见信如面:
刚刚我又梦见你,穿着蓝布碎花长裙,坐在院中树下笑我呆痴。
我一喜,便醒了,再不能寐。
只好披衣下床,于院中小坐。
初秋时分,夜里颇有些凉,天上也仅有少许微光,是不甚讨喜的夜色。
可我一想到你,蔽天的薄云便散了;一念及你,漫天的星辰就亮了;一看见你,彻骨的寒凉也祛了。
诸多原本荒芜的,都顷刻晕染了万千色彩,霎时很暖。
提笔纸上,思绪万千,有诸多杂事想与你一一说来。
院中,那年你种下的树,如今已七尺有余。
春荣,秋枯。枝上叶,青了黄,黄了又青。
自你远去,我每岁必拾一叶放于你最爱的书中,想来已有三年矣。
南窗边,你最爱的兰花,也难得被我照顾得很好。
仿佛是体谅我的苦楚,它已不似从前那般娇弱,于我粗心的看护下,反而生得愈发茁壮了。
每次浇过水,我都会不自觉地盯着发一会儿呆,你说得对,它真的很美,恬淡清雅,贪恋阳光,可爱如你。
你说过,人要活,树和花也是要活的,这一句我一直记得清楚。
再说说我吧。
我一切都好,已不似前时那般终日浑浑噩噩,读书写字也提得起精神,这还得多亏了孟良兄的劝慰,若非他使我明白哀怨解决不得问题的道理,那么,为你报仇之事,只怕此生将是无望。
我只是时常会想念你,偶尔会食不晓滋味,间或会饮不知冷暖,夜里也难免辗转反侧。
曾有人对我说,生离尚有祈盼,死别已是哀绝,他们叫我看开些。
对此番言语,我是不睬的。
我执拗地相信,这世上是有轮回的,千回百转,历经磨难后,我们还是会在一起,不然,你我夫妻缘分未尽,却何以落得如此。
昨夜,同样难以入眠,便索性坐起读书,偶读苏子文章,待看到词中所言——“十年生死两茫茫”,顿感满心凄惶,鼻有酸涩,泪眼婆娑。
此中滋味,难以笔录,无法言说。
我有多思念你,这天不知道,这地不知道,这树与花不知道,但我想,你是知道的。
我爱你,更胜于我的生命,可他们不想我好活,于是生生带走了你!
每每我念你多上一分,心里的恨便添上一分,面上的狰狞想必也会浮上不止一分。
我想,那时的我,怕是早已不似往日你爱的,我儒淡的模样。
孟良兄对我说,杀魏武成的事,万万是不能让我去做的,而我苦苦哀求,可他依旧执意不肯让我去。
我明白,他或许是怕我出事。
可他不晓得,有你在,我才算是活着,自你离去,我早已视死如归。一个苟活之人,哪里还有什么可怕的。
若不是此事拖着,你我夫妻二人,想必此时早已团圆。
又或许,他是怕我搞砸。
对此,我理解,却心有不甘。人常言,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曾自视甚高,对此万分不屑,今再思之,心有戚戚。
烽火祸世,兵荒马乱,诚然,有时百支笔也比不得一杆枪。
可我还是放不下这念头,想着等天亮,再求他一次,求他让我跟着去做了这事,也算了了我的一桩夙愿。
我曾在你坟前发过誓,魏武成是一定要死在我手中的,既是为你,也为天下。
山河岁月惆怅,家国蒙难,自你离去,我已无家,今次便舍了这性命,也要为国争上一争。
若非如此,纵你我夫妻二人于忘川重逢,我也无颜相见。
夜已深,我便不再多说,安。
写完,赵承简静静用火烧去,纸张墨迹在明亮的火光中化作一缕飞灰。
突然,院中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赵承简急急起身去开门,却见是孟良一身伤势,倚靠在门口。
赵承简大惊,急忙将他扶进院中,道:“出了什么事?”
孟良一脸歉意道,刚刚在路上遇到有地痞欺侮妇人,他看不过眼,便上前与地痞发生了争执,却不曾想那地痞同伙众多,将他一顿殴打。
明天的行动他去不了了,他特地来告诉赵承简要再等上两天。
说完,孟良带着一身伤转身离去,准备去告知强国会的其他人。
赵承简送走孟良后,返回在院内,走了几步后突然停下,脸色几番变幻,而后咬咬牙,做了一个决定,奔出门去。
10
“您是要自己去炸魏府了?”我一惊。
“是啊,当时是那般想的,可后来事情的发展我也没想到——”
赵大爷说,当年他本来是要潜进两广总督府中引爆炸药的,可刚走到离府门不远的地方,就看到府院里飘起了阵阵浓烟,像是起了火,紧接着就开始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这一场爆炸炸死魏府中的许多人,这其中就包括魏武成。
后来,听坊间人谈论,是那魏府的二管家随手丢的烟头凑巧引燃了院中的干草,因为院中堆放木材众多,火势起来后一时间难以扑灭,又刚好燃了埋在不远处的炸药。
世事难料,精心策划、处处小心的安排和处心积虑之后,却是一桩巧合帮他报了杀妻之仇。
对这世事的无常,我与赵大爷又难免一阵叹息。
赵大爷接着道:“事后我本想一死去陪我妻子,却也没死成,孟良那家伙硬是把我拦下了,他对我说我妻子可能没死,有消息说她入了中山先生的华兴组。华兴组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大概知道一点,听说是兴中会下属的一个专门负责暗杀的组织。”
“嗯,当年史坚如就是华兴组的。”
“您夫人没死?那实在太好了!”
“不知道啊,不知是那老家伙骗我还是……当年我们打探了许久,一直都没有确切的消息,据说那华兴组中确实有个林姓的女子,只是不知是不是。后来又过了些年,局势更糟糕了,兵荒马乱的,消息就更不好打探了。”
“您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我忍不住问道。
“一个人习惯了。”赵大爷说得云淡风轻。
我心里不是滋味,一个人,怎么会习惯呢?是真的不好打探了吗?是怕她已有家而打扰吧!
看着老先生那淡然的眸光,便猜得出他独自熬过了太多的艰难岁月。一直支撑他的,想必便是他对妻子林清宛始终未变的深切思念。
该是怎样真挚的情感,得以让一个人情愿独自坚守一生。
再望向老人,我肃然起敬。
11
离开陈老先生家时,已经是星斗漫天。
当晚,我起笔写了一篇寻找林清宛的文章,并联系了所有能动用的人脉,希望能找到她。
然而,尽管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查到了一些有关林清宛的事,可却始终无人知晓她现在生活在哪里。
林清宛确实没有死。
当年,林清宛所坐的客船在没有任何预先通知的情况下,因故先行离港。也就是在这艘客船离港后不久,如狼似虎的官兵包围了整个港口,抓住了还未来得及登船的史坚如。
林清宛到达香港后,广州方面的消息也很快传来,说史坚如与几位革命志士一起就义,其中就包括赵承简。刚刚下船不久的林清宛得知了这个噩耗,直接昏死过去。
苏醒后的林清宛第一时间找到孙中山,恳求他让自己加入华兴组。
华兴组是兴中会下属的一个专门负责暗杀的组织,史坚如便曾是其中的一员。
林清宛复仇之心坚若磐石,她深知以她一个弱女子,唯有加入了华兴组,才有望为赵承简报仇。
孙中山看着这个两眼红肿、满目悲切的年轻女子,轻轻摇了摇头,“那里不适合现在的你,你若是真的想为你丈夫报仇,就先去日本吧!”
于是,林清宛在孙中山的安排下辗转到了日本,一去便是多年。
后来林清宛曾多次带领华兴组进行暗杀任务,而至于再后来的事,便没人知道了。
我把这些得到的消息告诉了赵大爷,老人家腾地从长椅上站起来,望着院中的树怔怔出神,良久,才红着眼圈对我连说了三声“谢谢”。
当天回到报社,我不甘心,又接连写了几篇文章发了出去。
终于,两个月之后,在我即将离开广州的时候,收到了一封从香港寄来的信。
写信的人说,她是偶然在粤报上读了我的文章,觉得我要找的那个人可能是她曾服侍过的一个老人,那老人就叫林清宛。老人过去几十年一直独自一人生活在香港,如今已经故去了。
四年前,老人在重病之际,每日都将一张照片捧在怀里,最后昏迷之时,口中仍不断念叨着“承简”二字。照片在老人下葬时一起埋了,所以不能寄过来确认,但对比来看,老人应该就是我要找的人。
然而,直到最终我离开广州,还是没有将这些告诉赵大爷,因为我不忍心,不忍心抹杀他心中仅剩的那一点祈盼。
我希望林清宛在赵承简心中一直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