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之父子劫
1
周玄生急匆匆跑出地铁站时,太阳已经开始缓缓西沉。
擦擦额头细微的汗珠,周玄生抬眼望望天色,金色的余晖洋洋洒洒,斜照在一群同样行色匆匆的人的脸庞上,映射出一颗颗同样急于归家的心。
儿子在家肯定已经等急了。周玄生在拥趸的人群中努力挤出一条路来,小跑着向家的方向赶去。
好在他家距离地铁站不远,几分钟的功夫就进了小区。
走进单元楼,周玄生顾不得擦额头上密集的汗水,三步并作两步,向楼上迈去。
日暮的斜阳从窗户照进楼道,将他急匆匆的身影印在一阶一阶的楼梯上,幽暗又飘忽。
偶然低头注意到脚边夕阳的余晖,周玄生的身子微微顿了顿,回身望望窗外,太阳几乎已经沉没一大半了。
那落日格外红艳,将整个天边映得好似一匹大红的绸缎。
周玄生怔了怔,脑子里不仅闪过一个词——“残阳如血”。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不再把心思放在窗外,两大步迈上三楼。
望着门上熟悉的贴画,周玄生嘴角微微勾起,终于到家了。
可当他打开房门,屋子里静悄悄的,也没有看到儿子的身影。
客厅对着门口的地板上空无一物,平时堆放一地的玩具今天都老老实实地待在玩具箱里,屋内一片寂悄无声,昏暗的房间里竟显得有些清冷。
过堂的风轻轻穿门而出,周玄生的肌肤感受到丝丝凉意。
“小宝?”
周玄生朝屋里轻轻唤了一声,然而四周仍是一片幽静,并没有任何回应。
周玄生皱皱眉,来不及多想,直接穿着皮鞋快步走进屋中,鞋子与地板发出急促的撞击声,在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周玄生一脸紧张肃穆地向卧室方向跑去。
当他跑到房间最里面的卧室时,绷紧的神情才缓缓放松了下来。
推开门,他看到一个小小的身躯正蹲在地上,用一双小手费力地抓着一块抹布,笨拙地擦拭着身下的地板。
然而,小家伙艰难缓慢地挪动着小小的身体向前擦去,刚刚擦过的地方很快就又被他那一双小脚踩出一个个脚印。
小家伙懊恼地回头再擦,结果仍是一样,惹得他气哼哼地蹲在那里对着地板皱起小鼻子。
看着眼前这个大约只有三岁大的娃娃那憨态可掬的模样,周玄生心里缓缓升起了一股暖流,同时也浮上了一丝酸楚。
“儿子——”
他轻声叫道。
小家伙撅着嘴,还在全神贯注地与小屁股下那一块地板较着劲。
“小宝——”
周玄生见他没有反应,微微提高了声音。
小家伙后知后觉,在周玄生哭笑不得的注视中撅起小屁股,小脑袋缓缓低下,从自己的胯下倒着望过来。
待看清呼唤他的人是周玄生,小家伙的脸上慢慢勾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双手撑地,慢悠悠地从地板上站起来,一边左右甩着胳膊,一边快速倒腾着两个小短腿,向周玄生跑来。
周玄生笑着蹲下身子,冲儿子张开了一个大大的怀抱。
小家伙冲进他的怀里,然后像个树袋熊一般挂在他的脖子上,手里还攥着刚刚擦地用的抹布。
抹布不可避免地碰到周玄生的脸上,他这才注意到儿子手里拿的,其实是他每天擦脸用的毛巾。
周玄生一脸无奈地望向怀中的儿子,可能是刚刚擦过地的原因,小家伙的脸上挂着几滴水珠。
有些心疼地抱着儿子小宝,周玄生用手将那几滴水珠轻轻拭去。
小宝亲昵地搂着周玄生的脖子,迟迟不肯撒手,半晌后,小家伙得意洋洋地用小手指指指地板。
周玄生眼里泛起柔光:“乖儿子,爸爸都看到了!”
说着,周玄生用力地在小宝的脸上亲了一口,同时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太阳已经彻底落山,夜色缓缓浮了上来。
“爸爸带你去公园玩好不好?”
小宝眨着大眼睛,反应了一下,然后慢慢咧开嘴角,缓缓点了点头。
2
小区附近的公园深处,一块罕有人迹的空地上,小宝独自在那里跑来跑去,玩得不亦乐乎。
不远处的一张长椅上,周玄生望着开心不已的儿子,心情也舒畅了起来。
月色如水般静静流淌,周玄生在仔细观察过四周环境后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心里一片安宁。
“又带儿子来玩啊?”一个老人的声音缓缓从长椅后传来。
听这声音,周玄生便知是那个每天在这里打太极拳的老头儿,他睁开眼,礼貌性地回头笑笑:“是啊,老爷子又来打拳?”
“恩,这一天不打就浑身不舒服。”老人爽朗地笑道。
老人爽朗的笑声也感染了周玄生,他开口道:“打拳好啊,您看您这身体,多硬朗!活个一百多岁没问题!”
老人听了这话,开心不已:“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小宝听到这边的动静,缓缓歪过小脑袋看了两眼,发现并没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事,就又自顾自地玩去了。
老人看看独自玩耍的小宝,再看看身边的周玄生,在心里悄然叹了一口气:“多好的年轻人,多可爱的孩子啊,唉,可惜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老人惋惜的神色,周玄生也向儿子那边望去,眼神中蕴含着一丝愧疚。
3
一只翠绿色的蚂蚱一蹦一跳地从小宝身边蹦过,立马成功吸引了小宝的注意。
他伸出一双小手去扑,结果蚂蚱后腿一蹬,蹦出去老远,轻而易举地躲过了他的抓捕。
小宝并未察觉,趴在地上,将捂得严实的双手打开一个缝儿,小心翼翼伸头去看,结果看到里面空空如也。大眼睛里闪着疑惑的神色,抬头向四周望去,结果在不远处再次发现了那只正惬意趴在草叶上的蚂蚱。
站起身,迈腿跑去,再次用手去扑,可那蚂蚱再次高高地一蹦,展翅飞走了。
小宝有些难过地望着蹦远的蚂蚱,抿抿小嘴,又一次气呼呼地追了过去。
那只翠绿色的蚂蚱在连续蹦了几次后终于落在一棵草叶上,突然不动了。就连小宝悄悄爬到那草叶边时,它也仍旧是一动不动。
随后,一个苍白的小手轻轻抓起蚂蚱,递到小宝眼前。
小宝缓缓抬起头,才发现身前多了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儿。
小孩儿上身穿着青白色麻布小褂,下身穿着一条茶色的小裤,此时正眨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望着小宝。他的小脸儿很白,是那种有些不健康的苍白,像是漂白过的缟素的颜色。
“给——”小孩儿轻声道。
小宝开心地接过那只蚂蚱,咧嘴笑了起来。
蚂蚱在小宝手里一动不动,仿佛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具一般任由小宝摆布。
孩子望着小宝,心里竟也莫名开心起来,他言语含糊地问道:“我,七七,你,名字?”
小宝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伸出右手的食指,在一旁的沙土上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小宝。
“你,写字?”七七看着地上歪七扭八的字,一脸羡慕。
听到夸奖的小宝则仰起小脑袋,显得格外自得。
“小宝?小宝?在哪儿?别乱跑!”一阵有些焦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小宝循声望去,看到周玄生正一脸急色走过来。
“你自己跑这儿来干什么?爸爸不是跟你说吗,不要跑出爸爸的视线!”周玄生有些生气,话语不免有些加重。
小宝憋着小嘴,低下了小脑袋。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重,周玄生抱起小宝,道歉道:“对不起,爸爸不该这么大声,可你要记得一定不要离开爸爸的视线,好不好?走,爸爸带你回家讲故事!”
听到讲故事三个字,小宝在周玄生怀里再次笑了起来。
随后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去指,想把刚刚那个孩子指给周玄生看,可那个小孩儿已经不在那里了。
周玄生不明所以地看着儿子把小手指向了一块儿空地,疑惑道:“怎么了,儿子?”
小宝挠挠头,伸开另一只小手,原本在手中老老实实的蚂蚱猛地一跳,扇着翅膀飞走了。
“哦,你是想说你在那里抓到了蚂蚱啊,真厉害!”周玄生用手刮刮儿子的小鼻子,夸奖道。
4
周玄生父子二人离开后,七七从一片矮树墙后站起身,望着周玄生离去的背影,满眼迷惑:“熟悉,感觉。”
走到刚刚小宝写字的地方蹲下身子去,看着沙地上歪歪扭扭的两个字,七七也伸出小手,在“小宝”两个字旁边用力写下“七七”两个字。
苍白的手指仅在沙土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看着后添上的几乎不可见的两个字,七七开心地笑了:“小——宝,七七。”
这时,一阵铃声突兀响起,由远及近,清脆悦耳。
听到铃声,七七站起身,向身后望去。
一个身穿麻布衫,脚踩布鞋,绑着道髻的老头儿一边轻摇手里的铜铃走过来,一边没好气道:“你这小鬼!怎么也学会乱跑了?”
七七吐吐舌头。
“走!要去其他地方了!下次再乱跑,老夫也不来找你!就让人把你收了去!”说着,老人佯装生气,转身就走。
七七忙跑过去,一把抓住老者的衣袖不断摇晃:“外公,不生气。七七,乖!”
老者眼里闪过一丝疼爱,从衣袖里伸出一根手指,而后神情渐渐肃穆起来:“最近爷爷感觉到那个要抓你的人又跟上来了,这个城市也不能久留了!”
七七乖巧地点点头,伸出苍白的左手,牵住那根手指,一蹦一跳地跟着老者走了。
距离此处不远的一棵树上,一人的一双眼睛里闪着兴奋的红光,死死盯着离去的老者和七七,一抹邪笑浮上嘴角:“终于找到你了——”
5
回到家后,周玄生开始给小宝讲故事。
可故事开始后不久,周玄生就注意到小宝那两排浓密的眼睫毛开始互相打架,于是,他笑着合上手上的故事书,随手关了床头灯,把身子向着小宝的方向倾了倾,用手在小宝的身上节奏轻缓地拍动起来。
一边拍动,一边在嘴里轻轻哼着歌:“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爹的宝宝,睡大觉——”
窗外月色朦胧,床上散落着斑驳的月光,轻轻缓缓的歌声伴着小宝均匀的呼吸在夜色中缓缓荡漾。
感受到小宝已经睡熟,周玄生缓缓收回手,俯身轻轻在小宝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嘴唇感受到一抹清凉,周玄生缓缓抬起头,望着窗外的月亮,眼中突然流露出一股深切的悲切与恨意,竟比夜色还要深沉。
天上,一大朵云慢慢遮住了月亮。夜,一下子变得幽暗起来。
霎时陷入黢黑的房间里,周玄生死死抱住头,蜷缩在小宝身边。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疼痛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使他想起了自己那惨遭杀害的妻子和她肚子里没来得及降生便死去的小儿子。
恨意好似一根根雨后的笋,狠狠撕裂他的心,从中穿过,疯狂滋长。
周玄生痛苦地咬着牙,强迫自己不要发出声响。这时他脑海中又闪过了另一个身影,泪水终于抑制不住轻轻滑落。
6
几天后的晚上,周玄生照例带着小宝到公园里去玩,可没想到公园里却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那人带着帽子和口罩,在与抱着小宝的周玄生擦肩而过,却突然停下脚步叫住了周玄生。
周玄生警惕地回头望向那人。
只见那人死死盯着周玄生看了一眼后,“嘿嘿”笑起来:“眉间阴气缭绕,你是左道中人?”
周玄生脸色难看,喝道:“你谁啊?不要乱说,吓坏了孩子!”
那人瞥了一眼小宝,也不在意,深深看了周玄生一眼,转身走了。
周玄生脸色铁青,神色阴沉不定地望着那人渐渐远去,如同被人施加了定身法,周玄生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地方,直到小宝拉他,他才回过神来。
然后他看到自己身前不远处的树下站了一个穿麻布小褂的孩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这,这小孩儿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都没有察觉?
周玄生看到眼前这诡异的一幕,浑身突然绷紧起来,他快速挺直脊背,死死地望着那个小孩儿。
周玄生瞪眼盯着那好似突然凭空出现的孩子,抬眼警惕地向四周望去。
他看到身前是个树墙拐角,心里稍稍安宁下来,这孩子大概是刚从拐角拐过来的吧,我太疑神疑鬼了。
小宝在周玄生怀里扭动着身子,挣扎着想下去。
周玄生微微迟疑了一下,可还是将小宝放了下来,因为他有一种直觉,那个小孩儿没有丝毫的恶意。
小宝离开周玄生的束缚后,立马咧嘴跑向了那小孩儿。
周玄生诧异地望着儿子,这是儿子认识的小孩儿?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孩儿怪怪的,可他不论如何去看,却都看不出其他。
果然还是不行了吗?周玄生心里苦笑。
一番打量观察之后,周玄生并没有察觉到那孩子有什么异样的举动,稍稍放下心来,但他依旧没有放松警惕,而是时不时会把目光向那个孩子投去。
似乎是察觉到了周玄生偶尔投射而来的审视,那穿着抹布小褂的孩子有些畏惧地向后缩了缩身子,眼神里多了一丝害怕。
周玄生定定地望着他,再次里里外外把那孩子看了个通透,眼中却闪过一丝疑惑。
倒是小宝与那孩子显得格外亲近,拉着那孩子让他一同坐下玩耍。
小孩儿有些拘谨地望向周玄生,而周玄生故意装作不再关注的模样。那孩子见周玄生已经转过头去不再盯着自己,才缓缓蹲下身子。
周玄生虽然不再看向树那边,可依旧时时注意着,他心里一直有种怪怪的感觉。
“你,熟悉。他,熟悉。”七七拉着小宝,他似乎很难完整说好一句话。
远远听见七七含糊不清的言语,周玄生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心中升起一阵怪异之感。
熟悉,对,是熟悉!
这似乎是从自己体内自然而然产生的一种感觉。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周玄生震惊莫名,腾地站起身,大步向两个孩子这边走来。
七七惊恐地望着大步走过来的周玄生,眼睛里充斥着大量的惶恐与不安。
“孩子,不要怕!”周玄生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柔和下来,“叔叔问你,你从哪来?怎么跑到这儿了?”
似乎是感觉到周玄生并没有恶意,七七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用手指了指北边。
周玄生蹲下身子,集中精力仔细去看这孩子:“你叫七七?”
还没等七七回答,周玄生突然大惊失色,猛地抱起小宝退到一边,如临大敌般低喝一声:“妖物!谁派你来的!”
周玄生陡然的一声大喝,将七七吓得浑身一抖,咿咿呀呀想张口申辩什么,却因为着急而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焦急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周玄生紧紧抱着不明所以的小宝,就在刚刚彼此靠近的一刹那,他已经认出了,眼前这个小孩儿,他不是人,而是一个鬼,一个养鬼妖人祭炼的天煞小鬼儿。
7
养鬼术是控灵术的一种,然而因为此功法过于阴损,有伤天道功德,所以术法界的正经门派很少有人会去修习。
所谓的养小鬼,就是要拘提一个冤死的童魂,对其进行炼制驱使。童魂一经拘提,便再也不能正常轮回。
通常童魂的来源有两个,一个是没满2岁就夭折的小孩;另一个,则是胎死腹中不见天日的胎儿。其中,后者因为是凶死的童魂,故而能力最强,。
但无论哪种小鬼,都必须在死后7天内用符咒镇住他的魂魄,使他凭附在桃木或柳木上才能驱使。在阴年阴月阴时,到淹死过小孩的水边用黄杨木放到水里聚魂,时刻到了用符锁住童魂再把木头刻成人形,起坛做法108天.
至于这天煞小鬼的炼制最为阴邪,需要开棺从难产死的孕妇肚子里取童尸修炼,找好木头刻成小棺材,用蜡烛烧烤童尸的下巴,用小棺材接尸油,用尸油直接炼制小鬼。
然后带着童魂到凶杀现场或灾难现场,用白面馒头糌血聚魂,使其吸纳那些尸体上尚未散尽的阴气,再将童魂带回依附在桃木上,放在小棺材中做法,滴血熬炼,49天便可成凶煞。
养鬼人在世间已经多年未见,而眼前这个穿着白麻小褂的孩子竟然是一个至阴至邪的天煞小鬼。
一时间,周玄生的脑中闪过无数想法,而所有想法都不曾离开一个字——杀!
周玄生一手夹着小宝,另一只手向前探去,欲掐住七七的咽喉。
七七小脸浮现出惊恐的表情,急急跳起身向后飘去。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树墙拐角后传来。
“七七?七七?跑哪儿去了?”
“我,这。”七七用力大叫,可那声音却依旧微弱。
“养鬼人!”周玄生大惊,刚想掐住七七的脖子阻止他开口,而他已经抢先把话说了出去。
紧接着,一个老头儿,一脸怒容从树墙穿了过来,不顾身上挂着的树叶子,对七七道:“你这混账小子,跟你说多少次,别乱跑!”
看清来人,周玄生前伸的手陡然失去了应有的力道,他震惊地望着眼前之人,颤声道:“师父?师父!”
老头同样吃惊地望向周玄生,整个人都激动得开始发抖:“玄生!”
周玄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神情激动不已:“师父,您还活着!”
“玄生,我也以为你已经死了!”老人眼眶已经泛红,快步走过去扶起周玄生。
两人执臂相望,眼含泪花,又哭又笑。
周玄生把怀里的小宝向前一递:“儿子,快看,是外公!”
老人也看向小宝,“外孙,我是外公啊!”
小宝切切地看着他,没有动,小脑袋迟缓地向周玄生怀里缩去。
老人望着小宝,突然浑身一颤,心脏仿佛遭受了重重一击,他猛抬头看向周玄生:“小宝他——”
周玄生脸上的肌肉微微扭曲,苦涩地点点头:“他,那年就已经死了——”
8
周玄生本是左道中人,师从出自茅山偏门的道士周一字。他自幼得周一字抚养成人,并娶了周一字的女儿周璐为妻。结婚一年后生下来一个小男孩儿,取名叫小宝。两年后,周璐再次怀孕,然而这一次的预产期竟然不巧赶在阴年阴月。
若是其他人在阴年阴月生产也不足大惊小怪,可偏偏周璐是天生阴煞命格,极易招惹鬼魂,如果生产日期再靠近阴日,那么那时将会聚集浓重的阴气,对孩子的伤害将不可想象。
所以,为了抵御阴气,周一字与周玄生师徒从坊间搜集了诸多驱鬼辟邪的灵器,准备在周璐生产时趋避阴魂,却没想到他们师徒的这一举动引起了炼鬼人的注意。
有一个炼鬼组织无意间打听到了周璐是阴煞命格,而她腹中的胎儿将于阴年阴月出生,于是这一群炼鬼人准备刨出周璐腹中活胎,将其炼制成极度阴邪的天煞小鬼。
炼鬼组织的人趁着周一字师徒不在家,杀害了周璐,刨出了她腹中的胎儿,将其带走,准备练成天煞小鬼,并同时派人分别去截杀周玄生与周一字。
突遭截杀,周玄生身受重伤,被他带在身边的儿子小宝也不幸死去。
周玄生用符咒把小宝的魂魄禁锢在肉体内,随后带着儿子的尸体一路狂奔,藏到一处山中,用尽最后的气力使用了禁忌的咒法,将小宝的魂魄嫁接到了刚刚从鬼市收到的一个人形阴木玩偶上,作为代价,周玄生失去了自己天生能看到阴气的阴阳眼,并且在森林中昏迷了十天。
小宝因为阴木人偶对他魂魄的容纳而活了下来,却变得懵懵懂懂,再也不能说话,动作也不再像一般小孩儿那般灵巧。
周玄生昏迷的十天里,小宝每天缓慢地将草叶上的露珠拿在手里,滴进周玄生干裂的嘴唇,其实他并不明白这么做是在干什么,他只知道周玄生在昏迷前的那一刻渴望地伸舌头舔了一口露水。爸爸喜欢这水珠,这是小宝唯一知道的事。
因为小宝不断地滴水,周玄生艰难地挺过了十天。可等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带着小宝回到家时,家里已经空无一物。周玄生用术法再次看到了十几天前发生的事,他看到了妻子的惨死,师父的重伤垂死。而这时另一批居心叵测的术门中人也来到了这附近,周玄生只好带着小宝逃走,隐姓埋名。
再说周一字,暴怒的老头反杀了围堵他的养鬼人,并很快意识到出了事。可当他返回家后,发现自己的女儿惨死,徒弟和外孙不知所踪,很可能也已经死去。于是他不顾重伤的身体沿着妖人离开的方向,冲进了一片原始林,开始疯狂去追杀取走活胎的妖人。
终于,一个月后,他在一个小山谷里找到了妖人,那时活胎已经开始被祭炼,变成一个天煞小鬼,也就是后来的七七。
周一字并没能杀死那妖人,而是被他跑掉了。
七七却也并没有如炼鬼组织想象那般,被炼成至阴至邪之物,反而因为大道冥冥之中的否极泰来,成就了灵体,身上仅有一丝残余的阴煞之气。
之后的日子里,周一字用自己的精血喂养七七,渐渐洗去了他身上仅有的阴煞之气。因为知道那炼鬼的妖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于是爷孙二人也开始了流亡的生活。
周一字与周玄生都以为彼此已经死去,因为他们都用术法推演看到了彼此垂死的场景。
这也是为什么再次相见他们如此惊喜。
9
凭借着七七与小宝之间血脉的冥冥指引,一家四口终于团聚。
回到家中,两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不断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使这个贴满符咒的家里突然多了一丝温馨。
周一字与周玄生望着两个孩子,心里五味杂陈。
“玄生——”沉默片刻,周一字终于开口。
周玄生神色不安起来,他似乎知道老人想要说什么。
“既然已经找到了你和小宝,我就可以放心了。七七虽然现在是个小鬼,可也算是你的儿子,照顾好他——”
周玄生坚定道:“他就是我的儿子!”
周一字欣慰地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周玄生急切道:“师父!”
周一字抬手制止他道:“不必劝我,璐璐的仇我一定要去报。以前带着七七不方便,现在可以放开手脚了!那炼鬼组织的头目,我见过他,上次被他跑了,这次我一定要杀了他,只要杀了他,这个组织自然就溃散了。”
“师父,我跟你一起去!璐璐是我妻子,这几年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为她报仇!”
“混账,你去了,谁照看两个孩子?”
“那师父你告诉我那妖人在哪儿,我自己去!”
周一字站起身,轻轻摸摸周玄生的头,就像抚摸孩子一般慈爱道:“我都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儿子!你要活着,给我的孙子唱歌,哄他们睡觉——就像我在你们小时候做的那样——好好待他们,虽然他们不可能长大了——”
客厅里,七七正一本正经对小宝说着:“外公,唱歌,我,睡觉。”
小宝听了,用小手指指周玄生,然后“咿呀咿呀”了几声,意思是周玄生也给他唱歌。
“呵呵——”周一字收回手,看着两个可爱的孩子,笑起来。
七七拉着小宝跑过来,摇着周一字的胳膊央求:“外公,歌。”
“好。”周一字慈爱地摸摸七七又摸摸小宝,用中气十足的声音轻轻唱起来:“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一旁的周玄生仰起头,两行泪顺着脸颊滑落。
二十年前,他和周璐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是夜夜听着这首歌入睡的。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
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啊,爹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
房间里,舒缓的歌声让两个孩子渐渐陷入了困意,分别依偎在周一字和周玄生身上睡去。
房间外的楼道里,一个人站在周玄生家门前,似是能看清屋中所发生的一切。半晌,他冷笑着从三楼迈步走下楼梯,一步一步,楼道里竟没有一丁点的声响。
10
周一字执意要去寻仇,周玄生坚决不肯。
看到周玄生眼中的执拗,周一字只好先放下去报仇的打算,其实他也不愿意离开两个可爱的外孙,这几天,他仿佛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天伦之乐。
两个孩子虽然都不是依存阴气而生,可终归不是活人,所以白天对他们来说,还是不便出去的,所以,出去透气就只能选择晚上。
这天傍晚,周玄生两人准备带着两个孩子去公园透透气。
却突然在公园里遭到了伏杀。
在一片被术法遮蔽的空地处,数颗阴雷在两人不备的情况下炸响。
周一字眼疾手快,从袖口甩出三张纸符,顺间挡住了阴雷爆炸产生的破坏力。
三个黑衣人影冲出来,与周一字二人战作一团。
“老东西,我多年来积攒下来的宝贝都用在你外孙身上了,我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把他让给你呢?”为首一个包裹在黑袍中的男子冷笑道。
“你杀我女儿,杀我孙子,截杀我师徒二人,今天就是你们的死期!”
“哈哈哈,等我杀了你们两个,就把你两个孙子,一个继续熬炼成煞鬼,另一个做成木偶鬼具,供我把玩!”
周玄生大怒,爆喝一声:“去死!”
数张符箓飞出,结成八卦形状,向几个妖人压去。
“去!”为首的妖人从脖子上扯下两个项链,从项链中放出两只小鬼。
小鬼尖叫着迎向符箓,身上冒起“嘶嘶”的白烟。
趁此时机,另外两个黑衣人一个向周一字冲去,另一个猛地甩手丢出一颗细小的阴雷,阴雷直奔小宝与七七而去。
“不!妖人,老夫今天就要杀了你!”周一字怒目圆瞪,身上陡然闪起亮光。
“啊——老东西,你竟会用这术法!”为首妖人惊怒地大叫。
“我等了这么多年,这是我专门为你们准备的!”
一阵刺眼的光芒绽放,周一字整个人好似变成了一个小型的太阳,化成了一方咒印,将几个养鬼人照在其中。
三个黑衣人痛苦地嘶吼,而周一字的身体慢慢解体,血液蒸腾化作一缕缕红色气体,涌入咒印中。空中只留下一道虚幻的魂魄,散发着璀璨的光,将三个妖人缓缓镇压。
而另一边,周玄生猛扑向阴雷,可终究距离太远了。
阴雷爆炸,平时笨拙的小宝竟在一瞬间将七七抱住,挡在了身后。
“师父!”周玄生大惊失色,“儿子!”
“不要管我!快救小宝!他被阴雷击中,魂魄被震出阴木了!”周一字的魂魄剧烈震颤,厉喝:“我以身为阵,磨灭这三个畜生最后的魂魄!三个月后,用阴木接我即可!”
说罢,周一字的身影缓缓没入地底深处。
“外公!外——”七七惊恐地大叫,“爸爸——宝——宝!”
周玄生看到周一字带着三个妖人没入地底,他咬牙冲到七七那里,一把抱起小宝,并抓住七七:“外公用了禁忌的咒法,不过没事,三个月后他就能出来了!”
说完,周玄生望向怀中的小宝,此时小宝的身体缓缓变成了一个暗红色的阴木玩偶,而他的魂魄已经开始缓缓脱离阴木,并布满了裂纹。
周玄生看到这一幕眦目欲裂,他知道这意味着小宝的灵魂正在破碎。肉身瓦解还可以救回,就像周一字,可魂飞魄散,就会从此彻底消逝在这天地间。
“不,不,不要!回来,小宝,回到阴木里来!”周玄生浑身冰凉,惊恐地大叫。
“爸爸不哭——”
此刻,灵魂脱离了阴木的小宝竟然可以开口说话了。
他伸出小小的手掌,意欲抹去周玄生眼角的泪水。然而,小小的手掌却虚无地穿过了周玄生的脸颊。
他现在只是一团灵魂,没有了阴木躯体的他,再也无法真正地触碰到他爸爸的肌肤。
可周玄生还是感受到了儿子手掌处传来的清寒,小宝的魂魄已经完全被阴木排挤了出来,渐渐要消散在空气中。
“不!不!”
周玄生从咽喉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
七七在一旁,小脸上写满了焦急与恐惧,他无措地不停将自己体内的阴气转移到小宝身上,希望能够聚拢他脆弱无比的魂魄。
然而,这根本无济于事。尽管七七的小脸由于失去了大量阴气而愈发苍白,可小宝的魂魄还是渐渐破碎,不断有灵魂碎片化成淡蓝色的光华散去,缓缓消逝在夜色中。
“爸爸,我困,我想听你给我唱歌——”
磅礴的泪水汹涌而出,周玄生痛苦地从喉咙中挤出那几句歌声:“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爹的宝宝,睡——”
凄切的歌声随着小宝的灵魂一起破碎在风中——
小宝疲惫地闭上了双眼,最后一块魂魄在夜色中消散成了细碎的光点。
“爸爸,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七七——”
周玄生耳畔回荡着小宝最后的声音。
七七眨着充斥无尽悲伤的大眼睛,望着怀里死死抱着阴木,浑身不住颤抖的周玄生,他缓缓伸出手去触摸周玄生的胳膊,小小的身躯也开始不住抽动,灵体竟也开始变得不再稳定。
周玄生跪在地上,终于停止了颤抖,眼中一片血红,一手抱着阴木躯体的胳膊再次用力,另一手后牵起七七的小手:“走,爸爸带你们回家!爸爸给你们唱歌,爸爸哄你们睡觉——”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
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啊,爹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
嘶哑的歌声,碎在风里——
七七被周玄生拉着,感受到歌声里的悲伤,想起外公周一字和哥哥小宝,他咧开嘴,一滴眼泪从他的眼里悄然滑落,一粒尚未消散的小宝的残魂落到这眼泪上,融入其中,眼泪变成了一颗宝石落在七七脚边。
七七突然感觉到什么在召唤自己,他停下脚步,拾起那滴泪珠,递给周玄生,周玄生心头猛颤,脱口而出:“鬼眼泪!”
传说,鬼本没有眼泪,只有当一个鬼受到了强烈的情感冲击之时,他才会流泪。鬼眼泪,千年难遇,在世间是一等一的宝贝,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孕魂育魄。
周玄生颤抖着举起那颗泪珠,里面一个米粒大的小娃娃正冲着他憨憨地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