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之忠

1

民国十一年,华北四省区爆发了该地区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一场饥荒。

经年大旱,导致华北地区连续三年颗粒无收,不断有人在饥饿中死去。绝望之下,大量难民开始选择背井离乡,一路北上,涌入关东地区。

然而,在数以万计的难民中,能够真正活着走到关东的只有凤毛麟角,更多的人不是被饿死在了路上,就是因疫病憾死于路旁。更有令人毛骨悚然者,在逃难途中被饥肠辘辘的难民活活烹杀,分而食之。

一时间,饥饿使人变得仿佛厉鬼一般,完全丧失一个人所该拥有的人伦道德,为了抢一口饭,为了活下去,饿鬼们无所不用其极。

常常有人在路上还没咽气,就已经有红着眼的人拿刀要来割肉。

析骨而炊、易子而食等惨绝人寰的悲剧,更是不胜枚举。

2

我想我快要死了。

树皮,草根,老鼠,所有能吃的都被前边的那群人抢光了。

我已经虚弱不堪,即将被饿死在这一片荒土上!

我筋疲力尽地抬起头,看着远处缓缓向前蠕动的人群,以及人群里偶尔向我望来的绿油油的眼睛。那是一双双眼睛里写满了饥肠辘辘,里面充斥着赤裸裸的、足以吞噬我的饥饿欲望。我感到一阵胆寒,我知道,就算我没有被饿死在这逃荒的路上,恐怕迟早有一天,也会被远处这群饿红了眼的人吃掉!

前些天的晚上,我亲眼看见姓张的和姓李的两家交换了孩子,然后各自躲在远离人群的浓密树林里,瞪着血红的眼,贪婪地嗅着肉香。

那远远飘来的香气让我也红了眼,可我不敢靠近。我知道,只要我一靠近,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地杀了我,然后将我也塞进那口煮沸的锅里!

我快要死了,在这之前,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我不想被人吃了!

谁能救救我……

3

张德顺在去往县城的半路上就被同乡的李老三给拦住了。

“张老爷,您这是要进城?”李老三赶着驴,迎着张德顺的马车远远地招呼着。

“嗯呐,咋地啦?你这进一趟城咋啥也没买呢?”张德顺示意家里的车把式二根把马车停下来。

“张老爷,听我一句劝,您别往城里赶了!”李老三一脸晦气。

“咋地啦?出啥事儿啦?”张德顺皱起眉头,疑惑地问道。

“县城封门了,不让进了!”李老三叹了一口气,颇为恼火地抱怨。

“咋回事儿啊?”张德顺把眼睛一瞪,“你跟我仔细说说!”

“我今天一早到县城门口,刚准备等着开门进城,不知道搁哪疙瘩整出一大帮要饭的来,呼呼啦啦地涌过来就要往城里冲。把守城门的兵都吓坏了,赶紧跑前面去给拦住了。后来问清楚了才知道,是关里跑过来的难民,那一个个造得老惨了,都没人模样了!

“他们堵在城门口嚷嚷着要进城,城里怕他们进去整出乱子,就没敢开门,在外面支了几口放粥的锅,把他们都拦在城外了,整得我们这些本地人也没进去城,这不就回来了嘛!”

此前,张德顺对关中闹灾荒的事也略有耳闻,他好奇地问道:“逃难来的人很多?”

“多,老多了!听说后面还有呢!”李老三咋咋呼呼地嚷道。

“唉,看来今天这城是进不去了。二根啊,回去吧!”听了李老三的描述,张德顺知道今天只能无功而返了,于是命那车把式调转马车回去。

李老三赶着驴车跟在张德顺马车旁边,给他描述那群难民的惨样,惹得张德顺一阵唏嘘。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往大岭乡走。

张德顺是大岭乡地区有名的富户,家里有近千亩的土地,可以说在大岭乡一带算是富甲一方。而且,最为难得可贵的是,张德顺不像其他地主那般,只认钱财不认人情,他为人较为和善,平日里对乡里乡亲也算照顾,所以乡里人与他家的关系颇为融洽,也乐得叫他一声老爷。

两辆车并排走在乡间的土路上,突然,张德顺的车把式二根用力拽住了马车的缰绳,“吁——”

“怎么了?”马车骤然停在路上,张德顺有些诧异地问道。

“老爷你看!”二根把手向前一指。

张德顺和李老三顺着二根的手指望去,只见路上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正趴在那里,浑身脏乱不堪,在他对面,一只脱毛严重、瘦骨嶙峋的黑狗正冲他呲着尖牙,瞪着一双狗眼恶狠狠地盯着他,而那人也不甘示弱地,手里抓着一块石头,死死盯着那只黑狗。

一人一狗红着眼对峙着,像是恨不得立马将对方撕碎生吞的样子。

看着眼前的态势,张德顺几人也不由得屏息凝神,生怕惊到这一人一狗,引发什么可怕的后果。

“这狗怕是饿红眼了!二根,你把早上从家带来的腊肉扔到那黑狗身边,把它的注意力从那人身上引开!”张德顺细细打量了那狗的模样,伸头对二根低声道。

二根点点头,从身后的褡裢里掏出一大块风干的猪肉,然后轻轻跳下车,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去。

那黑狗远远地察觉到二根的靠近,转过头呲着牙冲着二根吠了一声,警告意味十足。

二根有些畏惧地向后缩了缩身子,站在原地不敢再向前接近。

他身后,张德顺拿着干粮也跳下了马车,向这边小心翼翼地靠过来。

看到二根畏手畏脚不敢向前去,张德顺瞪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接过猪肉,壮着胆子又向前走了两步。

那黑狗猛地转过头来,压低身子冲着张德顺怒吠了两声,作势要扑过来。

“给你肉吃!”张德顺脸上带着汗珠轻声道,然后将猪肉扔到黑狗身前。

那黑狗低下头,用鼻子闻了闻,然后抬头望望张德顺的胖脸,“呜呜”了两声,低下头开始大口撕咬吞食起来。

那个衣衫褴褛的人看到黑狗身前的肉,竟然两眼冒起绿光,猛地用胳膊撑起身子,就作势要起身去抢夺。

那人的这一番举动着实吓了张德顺一跳,惊得他忙出声低呼道:“兄弟,你别动!我这儿还有!”

那人听了这话,将头转过来死死盯着张德顺,当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干粮上时,就再也移不开分毫了。

张德顺快步走过去,把干粮塞到那人手里。

那人拿着干粮就往嘴里塞,只嚼了几口便狠命往肚子里咽。

“慢点儿,慢点儿!”张德顺看到那人噎得有些变色的脸,连声道,“二根,快整点儿水来!”

二根听了,忙拿了些水跑过来。

那人吃了干粮,喝了水,才算有了点精神,对着张德顺千恩万谢。

“兄弟,叫什么名?从哪儿来啊?”张德顺问道。

“我叫李发,从关里来。”

“逃荒来的?”张德顺同情地看着他。

“嗯。”李发艰难地点点头。

“家里还有啥人,都在哪儿呢?”

“都饿死在道儿上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李发双目无神,怔怔地看着自己身上几乎已经破成布条儿的衣服。

“唉,可怜人啊,如果不嫌弃,先去我家做个长工吧。”张德顺叹气道。

李发一听张德顺愿意收留他,忙低头表示愿意。

张德顺见他答应了,回头招呼道:“李老三,你也别看热闹了,跟二根把他扶到你那驴车上,拉我家去!”

“哎,好嘞。”在一旁的李老三忙与二根上前,将李发抬上了驴车。

李发感恩戴德,连声说愿为张德顺做牛做马,就算死也要报答张德顺的恩情。

这时,那黑狗也刚好吃完了肉,摇着尾巴,竟也迈步向着张德顺跑过来。

张德顺看那黑狗对着自己不断摇尾巴,顿时也笑了,出声道:“这畜生倒是也挺会溜须!行了,也不差你一个,你也跟着我们走吧!”

黑狗像是听懂了张德顺的话,顿时尾巴摇得更欢快了。

二根抬完李发走过来,刚好听到张德顺的话。他打量了那黑狗两眼,然后脸色变了变,背过身低声对张德顺道:“老爷,这狗可不能往家里带!”

张德顺一挑眉,诧异道:“咋地啦?还有啥说道啊?”

“老爷,你看见没,这狗浑身都是黑的,就这眼下有白边儿,这叫白眼狼,带回去也养不熟!”二根煞有介事道。

听他这么一说,张德顺才注意到这黑狗虽然身上没有杂毛,可偏偏这两眼下面各生了两片儿白毛边。

张德顺瞅了瞅那黑狗,眉头微微皱起来。

可黑狗眼里带着讨好,竟颠颠跑上来,伸舌头去舔张德顺垂在身边的手。

张德顺看黑狗这般乖巧的模样,开心地笑起来,回头对二根道:“这狗不错,让它跟着吧,我不信这个!”

4

我独自离开了人群,希望能死在一个安静的地方。

可我没有饿死,也没有被人吃掉。

或许是老天爷有眼,就在我快要直面死亡的时候,我被一个名叫张德顺的人救了,他要带我去他家,他说他会给我吃的!

我感觉得到,他是个好人。

5

大岭乡张家大院。

张德顺的媳妇张刘氏听说张德顺这么快就从城里回来了,一阵惊异,与管家张兴慌慌张张地从后院私会的屋里跑出来。

而张德顺回到家,一进前院大门就扯着嗓门开始喊:“张兴!张兴!又嘚瑟哪儿去了?”

张兴刚从后院出来就听见张德顺喊他,心里一激灵,忙从后院跳墙出来,随后整理了一下衣服,连跑带颠儿绕到前院来,“老爷,我在这儿呢!”

“干啥去了!”张德顺瞪了一眼张兴,“来,搭把手儿,在长工那院儿找个屋子,跟二根把这小兄弟安顿下来!”

越过张德顺,张兴看到李老三和他那驴车上躺着的李发,有些疑惑道:“老爷,这是……”

张德顺压低声音道:“关里来的难民,路上被我救了,带回咱们家来做长工,给他口饭吃。再说了,咱们家不是正缺人手吗?”

张兴忙点点头,“明白了,老爷,我这就去安排。”

“汪——汪——”门口陡然传来一声犬吠,吓了张兴一跳。他一抬头,看见门口有一只又脏又瘦的黑狗站在那儿,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狗眼正往院子里瞧,旋即怒道:“哪儿来的野狗,滚出去!”

张德顺一听他喊,回头看去,也看到了那黑狗,不由得“嘿嘿”一笑,“你这畜生还真不赖,自己一路还真跟回来了!”

“老爷?”张兴不解地看看张德顺。

“这狗也是我捡回来的!你给它整个狗窝,就放家里养着吧,平时也能看个院儿啥的!”张德顺笑呵呵说道。

“哦,知道了,老爷。”张兴皱着眉看了那黑狗一眼,答应道。

“另外啊,最近几天把粮仓打开吧!”张德顺站在院里,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对忙活的张兴开口道。

“啊?”张兴满脸惊诧,“老爷,开仓干啥啊?”

张德顺沉声道:“听说大量的关中难民跑到咱们这儿了,我估摸着过几天就得有人跑到咱们这乡下来,你把粮仓打开,再找人在村头支几口锅,接济接济这帮难民,多少是那么个意思。”

“老爷,这难民那么多,咱们家咋接济得过来啊!”张兴满脸为难,有些不情愿道。

“让你整你就整,哪来那么多废话!当年我太爷爷也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要是当时没有别人给的一口粥,今天还有老爷我吗?”张德顺一脸不高兴地瞪了张兴一眼,“再说了,这花的是我的钱,老爷我都没心疼,你吵吵个屁!”

“是是是,老爷您说的对!我这就去办!”张兴忙点头称是,然而转过身去,眼中却闪过一丝狠厉的神色。

6

我被带到了张德顺的家,这真是个大院子!

在这里,我有的吃有的住,好像又找到了家的感觉。

这里的人都叫他张老爷,我听人说他是一个地主,我猜,我这辈子跟着他应该是不愁吃了。

张老爷说等我养好了身体,好好干活就不愁吃的。

张老爷对我很好,在他决定收留我的那一刻起,我就跟自己说,一定要好好报答他!做好他交给我的任务!

7

李发在张德顺家留下了,住进了长工们住的那个院子。

期间,张德顺还特意去看看他身体有没有养好,这更是让他受宠若惊,他眼泪巴巴地望着张德顺,恨不得是立马跪下给眼前的张老爷磕上几个响头,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再说那黑狗,这几天在张家也吃得胖了许多,每次它远远地看到张德顺,便会欢叫着跑过来,用脑袋蹭张德顺的腿。张德顺也挺喜欢这条黑狗,觉得它挺通人性,叫它做什么都能懂,就也常在闲来无事之时,与它一起玩耍或者是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只是这期间,又有人看到黑狗,告诫张德顺,这黑狗眼下有白毛边,不是善茬儿,最好不要养在身边。

“别看它现在跟你亲近,那是你给它好吃好喝了,要是你有一天满足不了它的要求,它就该记恨你了,嘿,说不定还会咬你!”这是乡里人对张德顺说的原话。

“嘿嘿,哪有这么邪乎,我咋不信了,我对他好,他还能害我?”张德顺听了这些话也不往心里去,照旧是每天一有闲暇的时间,就陪着黑狗玩玩,甚至还让这黑狗可以随便进张家大宅的后院。要知道,这张家大宅只有张德顺和他媳妇张刘氏可以随意出入后院,可见张德顺确实格外喜欢这条半路捡来的黑狗。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张德顺又进城办事去了,他媳妇张刘氏正坐在后院的长椅上晒太阳。

张兴从前院过来,路过后院大门时见四下无人,便对张刘氏递了一个询问的眼神。张刘氏冲他摇摇头,示意他附近没人。

张兴一闪身进了后院,关上门后,走到张刘氏身边,戒备地用眼瞄了瞄四周,而后低声道:“这老东西要放粮给那帮关里来的饿鬼!”

“什么?”张刘氏一听,一对柳眉立马竖了起来。

“我可听说了,这次跑到关外来的难民可是不少,开仓放粥可不是个小数目,这可都是咱们的钱!”张兴阴沉着脸说道。

张刘氏抬头满眼询问地望向他:“那你想怎么办?”

张兴一脸狠厉,两眼一眯,寒声道:“我们阻止不了他,就只能趁着他要开仓放粥之前弄死他了!”

虽然已经料到张兴想这么做,可真正听到从他口中说出这话,张刘氏还是身子一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现、现在动手有点早吧!”

“哼!早晚得动手,况且现在我们等不了了!”张兴眼泛杀机。

“可、可我有点……有点担心……”张刘氏结结巴巴道。

“没啥可担心的,无毒不丈夫!我明天一早就进城搞些砒霜回来,你喂给他喝了,对外就称暴毙身亡。他在这儿也没什么亲人,没人会追究!”张兴眼中的阴狠毒辣毫不掩饰。

“可……”张刘氏还是有些犹豫。

“哼,连孩子都生不了的东西,你还舍不得?”张兴冷哼一声。

张刘氏脸色变幻不定,最终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最终点头道:“好!”

第二天一早,张兴借口去城里买东西,买回了砒霜。回来后,趁着左右没人看见,张兴一闪身钻进后院,想要与张刘氏商量具体要如何毒死张德顺。

碰巧,刚刚修养好的李发出来溜达,他在大院里转了向,正好走到后院附近,看到张兴鬼鬼祟祟地钻进了后院。

李发是个机灵人,不然无依无靠的他也不可能在饥饿的难民中活下来。

他下意识觉得张兴的行为有些非比寻常,于是悄悄跟在身后摸了过去。

院子里正来回巡视的大黑狗也刚巧走到这边,看到李发做贼似的模样,顿时大叫起来。它老早便与这人有过节,如今见他如此行径,怎么能不犬吠几声。

大黑狗这一叫,把墙里墙外的张兴和李发都吓了一大跳。

李发忙直起腰板,装作刚走到这边的样子。而张兴则“噌”地从后院窜了出来,警惕地打量四周。

随后,他发现李发和黑狗正在后院门前相互瞪着眼睛,像是要掐架的样子。

张兴见是他们两个,放下心来,他也听张德顺说起过李发与黑狗路边掐架的事,觉得今天他们两个是碰巧在这儿遇到了,互相敌视而已。

“李发,你不干活怎么跑这儿来了?”张兴面露不悦地呵斥。

“张管家,我走错了,这院子太大,我有点闹不清了!”李发谄笑着回他。

“你顺着这个方向往回走,看到门左拐,就能看到你们长工住的地方了!”张兴把手一伸,指出了个方向,而后转头又对黑狗呵斥道,“滚!没事儿别瞎叫!”

黑狗不忿地冲张兴低吼了两声,之后又转头死死盯着李发,呲起了一口的尖牙。

“还敢顶嘴!小心我不给你吃的,饿死你个狗东西!滚!”张兴破口大骂道。

黑狗目露凶光,可终究没有再吼叫,而是转身向墙边跑去了。

这时,李发已经离开。

张兴向四周望了望,确认除了黑狗之外,再没有其它人后,再次走进了后院。

此时,已经趴在墙角阴凉处的黑狗瞪着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紧紧盯着张兴的一举一动,眼神里带着一缕凶光。

8

我发现,这个张家大院里的管家张兴总是鬼鬼祟祟的,看上去不像是个好东西!

老爷告诫过我们,所有人,一律不得随便跑进后院。可这个张兴却趁着四周没人、张老爷也不在家的时候,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往后院跑,这里面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9

几天之后的傍晚,张德顺一脸疲惫地从城里赶了回来。

据他说,县城外的难民已经越聚越多,现在整个县城门口都乱哄哄的,原本支在城门口的那几个粥锅已经开始满足不了蜂聚而来的难民了。

面对越来越多的难民,城里的国民政府机关明显已经难以应付,而且粮食方面也已经开始捉襟见肘。

因此,张德顺准备过几天再进一次城,顺便带一些难民回大岭乡,在大岭乡安顿一下他们,也帮忙缓解一下县城那边的压力。

一旁的张刘氏听到张德顺说到这些的时候,眼中寒光闪烁,脸上却巧笑盈盈,“老爷,都听你的!我锅里给你留着鸡汤呢,这几天累坏了吧,一会儿喝上一口,躺下好好休息休息。”

“还是你知道疼人!”张德顺愁云密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他伸手摸了摸张刘氏的脸蛋儿,“你去端来吧,我喝一口,这就睡了,这几天在城里跑东跑西,实在太累了!”

“好。”张刘氏取来张德顺惯用的瓷碗,准备到后厨给他盛一碗鸡汤。

张德顺这人哪里都好,就是自身有些怪癖。

譬如说,后宅除了自己的家眷之外,不喜有他人存在,故而这后院一个服侍的佣人都没有,平时后院的洗洗涮涮、煲汤做饭的活儿,都是张刘氏在做。这张刘氏虽是地主的老婆,却根本没有丫头服侍,不仅如此,她还得整日服侍张德顺,对此,张刘氏早就心生怨怼。

另外,张德顺吃饭喝汤都要用自己专用的碗筷,别的器具一概不用,至于为何如此,就连张刘氏也不知其中缘由。

再说那张兴听说张德顺已经回来了,也早已经悄悄摸进后院的厨房。

然而令他恼火的是,那黑狗像是知道他要去厨房似的,竟从他进后院门开始便一路跟着他。他虽然瞅见黑狗在身后跟着,却也不敢责骂它,因为怕它吼叫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只得任由它也跟进了后院的厨房。

进了厨房之后,张兴从那炖着鸡汤的锅里捞出了一个鸡腿丢给了黑狗,讨好似的笑呵呵道:“吃吧,别出动静就行!”

黑狗果然听话地吊着鸡腿,跑到厨房的一个角落里趴着去了。

就在这时,张刘氏拿着一个青花纹的小瓷碗走进厨房来。

张兴与她对了一下颜色,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低声对她道:“盛汤吧!”

张刘氏脸色有些苍白地点点头,接过小纸包,盛了一碗汤走了。

张刘氏走后,张兴脸上浮现出一丝诡秘阴狠的笑容,然后对着黑狗沉声道:“趴在这里别乱跑!”说罢,也出了厨房。

张德顺在屋里,躺在炕上喝了张刘氏端来的鸡汤,几息过后,突然变得脸色紫青。他当下便知鸡汤有毒,面目狰狞地伸手去抓张刘氏,张刘氏吓得大叫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这时,早就来到外屋的张兴猛地冲进里屋,顺手从炕上搬过一摞被子,死死捂住张德顺的脑袋。张德顺在被子下面死命挣扎了一会儿,很快就一命呜呼,一动不动了!

张兴咬着牙,喘着粗气,额头几缕汗珠子落在被子上。

先看看身下已经死透的张德顺,随后他狞笑着向屋中四处扫了一眼,从今天起,这屋子里的一切就都是他张兴的了。

可就当他的目光扫到窗户那里时,陡然发现窗外隐约有个黑影,顿时大惊失色:“谁!”

屋外传来慌乱的奔跑声。

张兴一个激灵,“腾”地从张德顺身上蹦起来,向屋外追去,跑到外屋的时候却差点被正低头慢步进来的黑狗绊倒。

情急之下,张兴也顾不得很多,一脚踢在黑狗身上,“滚犊子!”

黑狗吃痛,低吼了一声,可张兴和跟在他身后的张刘氏已经风一般地追出了屋去。

黑狗怒哼了一声,跑进里屋。

张德顺已经断气许久。

10

张老爷死了!救了我的张老爷竟然被张兴两人毒死了!

都怪我!都怪我没能及时通知老爷!

我老早就知道这个张兴肯定有问题!

可我……

对我很好的老爷死了!救过我命的老爷死了!

我要给老爷报仇!

不过我得先离开这个宅子,我看到了张老爷的死,张兴会把我也杀了的!

先离开,然后找机会给老爷报仇!

11

李发在窗外亲眼看见了张德顺被张兴和张刘氏两人毒死。

就在他目睹了一切,惊慌之中想离开后院的时候,却不幸被屋内的张兴发现了。

张兴的一声大吼让李发大惊失色,他慌忙起身逃走!

可他并没有慌不择路,如张兴想的那般跑远,而是跑到后院放置木柴的那个阴暗角落里躲了起来,等张兴、张刘氏和黑狗都追出院去后,才敢重新露头。他跑到张德顺死的那间屋子,怜悯地看了一眼张德顺的尸体,然后在屋中拿了一些他想要东西后,才再次回到院子准备翻墙逃走。

可就在他刚准备跳墙的时候,他一眼扫见身边突然多了一双绿幽幽的眼睛。

李发心里暗道:“坏了!”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大黑狗这一次并没有冲他龇牙咧嘴,只是嘴里叼着个东西,一直死死盯着他。

李发也没时间想这是怎么回事,谨慎地退到墙边,然后猛地转身一跳,窜上墙头,背着刚刚拿的东西翻墙跑了。

张兴没有追到黑影,但也查到了那阴影是李发,因为在长工住的那个院子里,只有李发不见了。

张兴阴沉着脸与张刘氏回到后院张德顺死的屋子,然后他惊惧地发现屋子里被翻了个稀巴烂。张刘氏惊惧不已,哭着说值钱的东西被翻走了一些,还有,那个盛装有毒砒霜的瓷碗竟然也不见了!

张兴咬着牙,低头想了一会儿道:“一会儿我离开这儿,你把这老东西的死透露出来,就说他劳累过度暴毙。然后我故意制造混乱,咱们再说那个李发趁乱偷了家里的东西跑了,明天一早派人到县城门口堵他,一定要在他进城报官之前抓到他,弄死他!”

很快,张家大院的人都从嚎啕大哭的张刘氏那里得到消息,张德顺张老爷由于连日疲劳过度,在刚刚暴病而亡了!

紧接着,伙计们又听到张刘氏对管家哭诉,那个新来的李发趁着张老爷病死之际,竟然偷偷摸进后院打伤了她,抢了屋里的一些金银首饰跑了!

听了这消息,所有的伙计都义愤填膺,无比愤怒,叫嚷着要抓住杀了李发。

于是,张兴留下了几个亲信帮着他到村头的棺材铺买棺材,并连夜把张德顺装进了棺材,又命其余的人都拿着火把去追杀李发!

一路跑到田里的李发,很快就发现有人在搜寻他,他大惊失色,同时暗恨张兴这个畜生不给他活路!

“我拿钱走我的,你留下做你的老爷,我不找你的麻烦,你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也别挡着谁的路,这不是很好吗?!”李发一边跑一边咬牙恨声道。

李发被张家的一众长工和闻讯赶来的乡里人追得筋疲力尽,可谓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最终,他终于心下一狠,开始向县城方向跑。

“你想要我死,我也要你的命!”他一边跑,一边咬牙切齿地恨声道。

等李发跑到县城门前的时候,天已经开始蒙蒙亮,后面的张家长工们也已经快追到他了。

眼看自己就要落入张兴手里,李发忙用家乡土话冲着县城门前那些临时搭起的帐篷大喊了一声救命!

李发这一声声嘶力竭的大叫,使得帐篷那边很快就有了动静。

有难民从帐篷里露出头,寻声望过来,同样用方言问他怎么了。

“我是难民,这群关东人要杀我!”李发一边跑一边大声嚎叫。

难民们被拒在城外数天,城里的政府官员不让他们进城,这期间又总有当地人对他们指指点点,报以鄙视的神情。这些都使得难民们早就已经对一些关东人不满,如今一听竟然有当地人要杀自己的同乡,顿时呼啦一下子都钻出帐篷围了上来。

于是,两伙人在城门口对峙了起来。

守城门的卫兵看到门前乱哄哄的,以为发生了动乱,忙上前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李发趁乱将张兴与张刘氏合伙害死张德顺一事说了,并称自己是亲眼所见。张家的长工们和那些张德顺的同乡一听,顿时目瞪口呆,也称张老爷确实是昨夜死了。

城门口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城里的巡捕房,在派人到城门口了解事情的大概之后,巡捕房的巡捕搜了李发的身,可并没有发现什么所谓的金银首饰。于是巡捕房暂时扣押了他,并立马派人去大岭乡拘捕讯问张兴和张刘氏。

张家大院里,正忙着火速处理张德顺尸体的张兴听说,有巡捕前来带他去城里问话,知道事情已经败露,起身便要逃。可先前一直不见踪影的黑狗却不知从哪里突然蹿了出来,一口咬住了张兴的小腿,疼得张兴嘶声尖叫,随手拿起身边的一块石头便打向黑狗的头,可任凭张兴怎么打,它死活也不撒口。

最后,满腿是血的张兴被追上来的巡捕死死按住,准备带回县城审问。

黑狗的头上也被张兴用石头打得血流不止,却依旧对着被带走的张兴呲牙狂吠。

巡捕奉命也要带走张刘氏,可张刘氏大声哭喊,满地打滚,声称一切都是张兴做的,是张兴把毒塞进了张德顺嘴里,并捂死了他,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听了张刘氏的狡辩,黑狗狠命叫了两声,转身跑了出去,然后从它的狗窝里叼出了那个盛装毒鸡汤的碗,放在一众巡捕脚旁。

看到那瓷碗,张刘氏顿时面如土色,再也无话可说。

张兴与张刘氏被带回了县城,巡捕房的警长以杀人罪将两人关入了县城的监狱。

张兴两人交代了杀死张德顺的事,同时也咬死口称李发确实趁乱偷窃了金银。

巡捕房对李发进行一番逼供,最终李发熬不过拷打,承认自己偷了金银想逃离张家大院,后来被追得紧,就只好把东西暂时埋在了一片地里。

12

我为老爷报了仇!

我不是白眼狼,我是老爷的阿旺!

那天下午,太阳很暖和,老爷很闲。

老爷带着我在院子里晒太阳。

老爷说,他曾经想生个儿子,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阿旺。可后来他才知道这辈子的命里啊,没种……

老爷当时嘿嘿笑着用脚踢踢我,说,这名字就便宜你了!

我当时趴在地上懒洋洋地“哼哼”了两声,心里寻思着这名字虽然不咋地,可也比总被人叫大黑狗和白眼狼强,阿旺就阿旺吧!

老爷问我:“阿旺啊,你倒是说说你满不满意这名字啊?”

“汪——”

“满意就行!”

“汪——”

“阿旺啊,别人都说你是白眼狼,可老爷我不信,我对你好,你还能害我?人啊,狗啊,都一样!都是将心比心!”

“汪汪汪——汪汪——”

“阿旺啊,你搁这儿瞎汪汪啥呢?老爷我也听不懂啊!”

“老爷啊,我说的是人跟人不一样,狗跟狗也不一样,有的狗,是真的白眼狼,有的人啊,还不如狗——”

13

村里人准备将张德顺张老爷葬在大岭乡西边的一座小山上。

出殡的当天,黑狗一直在送葬队的后面默默跟着。

等到了山上,张德顺的棺材被放进早就挖好的土坑中的时候,黑狗才突然从人群后跑上来,猛地一蹦,跳进了坟坑里,然后静静趴在张德顺的棺材上,闭上了眼。

坟坑四周正准备填土的人们面面相觑,看着坟坑里的黑狗,都有些不知所措。

黑狗睁开眼,抬起头,冲着那些拿着铁锹的长工轻轻叫了两声:“汪汪——呜——”

叫完后,它又安静地趴了下去,好像那棺材上面无比的舒适温暖。

一众长工好像明白了它的意思,开始带着迟疑向坟坑中填土。

黑狗就静静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任由一铁锹一铁锹的土扬在它身上,它就那么安宁地趴着,守着张德顺的棺材。

最后,黑狗与张德顺一起被埋在了地底……